老厝的後院有一牛寮，稻草鋪成的頂，木頭作成的欄，牛兒總是倚在柵欄旁，哞．．哞．．．的叫著，似乎有口難言，當人靠近時，哞聲就停止，第一次見著這龐然大物時，實在被嚇了一跳，水汪汪的大眼，那眼神似乎望著遠方，就有什麼難以暸解的心事，我與牛對視，見自已的影像就在牛眼裡，殊不知是誰看透誰？渾圓牛眼就像銅鈴般的發亮，令人畏懼，但只要不去惹牠，溫和的時候也居多。
　　兒時不懂事，就愛呼朋引伴，一群尚未斷奶的小朋友就賴在牛腳邊看牛撒尿，冬天時，熱呼呼的水柱，滿滿一大泡，連稻草都冒起陣陣白煙，發出嘶嘶的聲響，阿婆見到總是笑我傻，傻到要看牛撒尿。從稻田走回牛寮的路上，就像地圖的指引標誌，沿途都是用牛糞砌成的小山丘，新鮮的牛糞嗅起來有淡淡的青草味還夾雜著幾根尚未消化的青草，我也曾半夜起床，偷偷地繞到牛寮，看牠睡覺時究竟是站著？還是坐著？眼睛是睜開？還是閉起？而我意外地發現牛打呼的聲音也和人一樣，上下起伏，有著規律的步調。
　　若有機會去牛販市場逛逛，會發現那是一件很令人難忘的經驗，人聲鼎沸的牛販市場，專業牛販先向農家收購甫出生的小牛，然後蓄養到一定時間，就送入市場，賺取其中的差價。牛隻挑選的標準各不一，就像搬運原料甘蔗用的耕牛，就必須具備相當優越體格體能的條件，一般耕田用的耕牛，就比較容易挑選，至於肉質緊密細緻的牛，入進屠宰場，進了老饕的肚子，牛販使用這種方式賺取暴利，貨車一車一車的把牛隻送進市場，經驗老到的農人，單憑牛的眼神，看對眼的馬上就帶走毫不留戀，牛外表看起來憨厚老實，從不抵抗，對於外來的壓力，總是默默地承受，似乎有著狗般敏銳的感受，與人相處時間久，也會有濃厚的情感。
　　人與牛有很多相同點，甚至於連牠的性情和情緒都可由其外表觀察得知，我見過許多像牛的人，脾氣固執，就像糞坑石頭又臭又硬，有理也說不通，真正所謂：「一樣米飼百樣人」和「一樣草養百樣牛」是相同的道理。農人拍拍牛背、拉起牛尾、看看牙齒、耳朵，要不然就是仔細地分析著牛旋，總有幾隻鬧脾氣的牛，耐不住性子，死都不肯從車上移動一步，兀自在那僵持著，幾個彪形大漢，拉緊了牛鼻環上的繩，就像拔河似的，死命的硬拉，幾個人便在後捧起牛屁股，牛兒好不容易移動，那知是大步地往後退了一步，在後面的那些人都踉蹌的跌坐在地，惹了旁人大笑，牛販發怒走向前，向地上啐一口血紅的檳榔汁，口中罵著：「去！畜牲就是畜牲！．．．」牛兒過度抵抗不斷地喘著氣，牛販和牛主人在一旁竊竊私語，還不忘拿起鞭子打在牛臉上，企圖再挽回些什麼，牛鼻溼潤、眼眶泛淚，似乎暗自啜泣嗚咽。
　　幾部牛車排成一列，輪子分別用繩索固定，幾個農人跳上車，牛販替牠套上牛軛，一邊抽起鞭子、一邊大聲吆喝著，牛兒不得不聽話往前走，用盡全身的氣力，那知拉也拉不動，車上想要買牛的農人並不顧那麼多，只是很專心的看著跟前拉車的這隻牛究竟可以有多大的力氣？心裡盤算划算的價錢，農人賺錢不容易，可是一點虧也不能吃，牛販不斷地用鞭抽打，直到牛兒因全身無法負荷，四腳癱軟跪倒在地，才肯罷休，敗下陣來的牛，被人解開繩索，連拖帶拉的離開牛販市場，牛主人神情黯然，拍拍牛背，拉起牛環，就像告訴敗下陣來的老朋友，走吧！倒也有幾分感情的存在，我想起那牛的何去何從，突然心生哀戚。
　　曾看過書上記載，澎湖望安居民：「生長於海濱，民多愚蒙，不知珍重於女嬰；罔識矜憐，山之耕牛、海之龜鱉亦往往殘害．．」居民目擊殺生，心生憐憫，乃出首倡捐，聚資生息以為補助，女嬰每口給錢養育、衰老耕牛每隻每年貼錢撫卹、龜鱉依大小論斤付錢放生。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啊！女嬰的價值竟如耕牛、龜鱉般的如此不值，我也曾聽長輩提起，農家過去種種，新生女嬰並不為家裡帶來多少歡喜，經濟壓力大的，反而寧願用一條耕牛來交換，女孩養大，總是要嫁人，還不如趁早送人，彷彿那懷胎十月的情感，抵不上耕牛一生在田間耘收的利益，現實活生生的切斷與生俱來的親情。
　　人與牛的境遇，有很多相同之處，就像牛販市場不斷上演一場場殘忍的競技，在場中勝利者，並沒有從此就過幸福快樂的日子，被主人牽回後，反而是另外一段艱辛的開始，一輩子身負“重”任，在田間與鷺鷥為伴，日復一日，不停地犁田，工作至最後一刻，我看過許多人，猶如耕牛般的，窮盡一生，將滿腔熱情投注在家庭、孩子、工作上，但如果沒有一點鼓舞，流血流汗至人生盡頭，哪天倘若不幸地病痛纏身，動彈不得，又落得無人照料，萬般無奈時，就戲謔自稱：「一輩子作牛作馬．．毫無回報．．」。
　　牛也有尊貴的時候，在印度作牛，永遠不會挨打，也不會被送進屠宰場，跑到人家家裡拉屎拉尿，人家還得馬上供起來拜。印度人崇拜牛，把牛當聖牛看，要作牛也要到印度去投胎，一定是前世積下不少福份，當然地，人投胎不能選擇家世好壞，禍福造化全靠自已的努力。
　　老厝養的牛，算得上是命好的牛，很早的時候就不用拖犁耕田，家裡換上機械化的鐵牛，不用餵食、不必擔心有情緒問題，更是防操耐勞，那隻黃牛成為家中的大寵物，每到黃昏迎著暮色，由專人帶去田埂散步，偶有白鷺鷥棲息，為牠除去身上蟲蹣，老牛哞哞的叫著，實在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