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牛肉麵有種濃厚情感，這情感的來源應該要從十幾年前我在台北的高四重考班生活談起，每晚下課後，顧不得疲憊不堪的身軀，看著腕間的錶，如果還來得及搭上末班公車，便從南陽街快步行走至衡陽路，穿過彎折的小巷，大大的“紅燒牛肉麵”白底紅字醒目的掛在牆上，若是遠遠地看到店門半掩時，我就知道又遲了一步，但總有幾次運氣好，可以吃上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

　年過七旬的老板操著濃濃地四川口音，說真的，十句話若能聽懂一句，那就算不錯了，他的雙手被高溫燙的泛紅腫脹，讓人忍不住的心疼，但重點在於那一鍋不停散發濃郁香氣的牛肉湯，他不停地用大鍋杓攪動，同時把麵條放入另一鍋沸水，隨即靜止不動，偶爾用長筷順時針攪開，我不清楚老板的腦中是否在偷偷地盤算時間？還是經驗的累積已讓他光憑感覺就可明白拿捏麵條的軟硬度？待麵條滾熟後，取適量置入碗內，加進大塊牛肉與湯汁，滾燙的湯汁將肉塊與麵條重新混合，我望著肉塊在湯汁中痛快的翻滾著，壓抑著口中汨汨不斷滋生的唾液，香濃的湯汁在空氣裡閃著珍珠白的油亮光芒，老板大方豪邁的灑上大把蔥花，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麵彷彿充滿生命的藝術品，毫無隱藏的陳列在眼前，心裡昇起一股狂喜的感受，忽然不知從那兒著手，我用筷子輕撥開湯上浮油，輕啜一口湯，香氣與熱氣立刻竄出，夾一塊帶筋牛肉，放入嘴內吸吮湯汁，唇齒間盡是藥材香，讓牛肉塊嚼食後油而不膩，不管喝湯、吃麵、啃肉，唯獨吃牛肉麵這一檔子事，盡是勾引著味蕾神經的最深處，讓人無法戒除，而吃到道地的牛肉麵，猶如一次神秘約會，食客按著味覺慾念聚集某處，豢養著被壓力掏空的靈魂。

　　後來曾去知名五星級飯店吃一碗牛肉麵，望著從天花板垂吊的華麗水晶燈，我坐著仿巴洛克式的花繪椅子，卻矛盾的四肢僵硬，莫札特的安魂曲流洩在空氣中，形成一股怪異的氣氛，在那種環境下，我面對失去原有面貌的一碗牛肉麵，不僅食不知味，而且還消化不良，若是所費不貲的花下一筆天價吃下這樣的牛肉麵，那可足足懊惱整整一星期，所以，吃牛肉麵這回事，是不必拘束任何形式的，但卻要比吃陽春麵、榨菜肉絲麵等一些平價的麵食更值得講求原則，如同北方豪爽的東北漢子性格，大塊的吃肉、大口的喝湯，唏哩呼嚕吃完之後嘴邊還泛著一層黃色的牛油，胸口的衣服，更是被不經意的濺上幾滴肉汁都毫不在乎，所有的小細節都可置身事外，只要吃到一碗令人暢快的牛肉麵，都算值得。
　　我曾仔細研究那好吃牛肉麵作法，並且依樣畫葫蘆，把從市場買來的牛肉川燙去腥，加入快鍋內，放進適量的蔥、薑、陳皮、中藥滷包煮二小時，取出牛肉切塊放入油鍋，加入花椒、辣豆瓣翻炒，樣子是有了，吃起來也有牛肉氣味，但缺乏陳年湯底，總覺得湯頭喝起來並不是那樣的香醇，濃厚的湯底可是店家視為鎮店之寶與獨門配方，在經歷時間洗禮後接受數不清的人們發自內心的讚美加持，其中精華非我這種烹飪手藝三腳貓的家庭主婦可習得。

　　能在記憶中不斷散發迷人滋味的，無不是巷道街弄間，懷著意外心情而發現的牛肉麵小店，市面上太多美食指南的指引，讓人按圖索驥就可輕易尋得，但總覺得那缺少生活過程中感受驚喜的況味，雖吃在嘴裡，所有褒貶讚美之詞千篇一律，皆無新鮮可言，我記得有次恰遇工作職務變動，隨時都有飯碗不保的可能，隨意走至三張犁的巷內，有家牛肉麵大王，旁邊是家瓦斯行，街道狹小，他帶我進去店內，點了兩碗蕃茄刀削牛肉麵，老板用快刀削著轉動的麵團，動作熟練，我們不禁嘖嘖稱奇，蕃茄中和牛肉的氣味，堪稱絕配，麵條口感強勁濃厚，滿滿一整碗，不到幾分鐘便碗底朝天，身體的飽足安適稍稍安撫我那工作低潮。孩子每次到百貨公司，便嚷著要去那家連鎖牛肉麵店，我見著碗裡躺著方方正正的牛肉塊，就知道一定是出於機器所為，過甜的牛肉湯底，吃不出牛肉麵的好壞，就當作是打發肚中的貪吃蟲，草草了事。

　　聽起父親談起他們那個年代，小販挑著麵攤子隨處走，那兒有人群就是落腳處，行軍若是遇到天冷的時候，若是能吃到冒著熱氣的清湯蔥花拌麵，幾張小板凳就可以滿足的呼嚕吃起來，我問父親：「碗中是否有肉？」父親白我一眼，有肉屑就算是不錯了！爾後帶父親去吃桃源街的牛肉麵，牛肉與湯頭是吃出名聲的，當然無可挑剔，再配上一小盤泡菜，清清口中鹹膩之氣，但人潮洶湧、座無虛席，找不到位子的客人就站在身旁，用眼神催促著你，吃完趕緊離去，比部隊用餐時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那種嚴肅氣氛更為緊張，這是唯一美中不足的。

　　出於農家的母親不吃牛肉，但知牛肉中帶有的鐵質比一般肉類較多，且脂肪較少，為了家人而違背對牛的忠誠情感，烹煮牛肉讓我們品嚐，每每完畢後，便口唸阿彌陀佛贖罪，認真清洗每一樣廚具，不讓牛肉的腥膻味殘留，我雖深知罪惡深重，但總無法拋棄十幾年前熬夜苦讀的補習班生活所留下的記憶，同時也禁不起口慾之誘惑，我在心裡向菩薩承諾就讓我下輩子再贖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