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2 19:27:35小熊

花開

  眷村的平房前有一塊空地,沒有人知道使用權是歸誰?麻雀匆匆地飛過,撒下不知名的種子,一群孩子都很期待究竟會長出什麼?
初春,土裡結出小而硬實的花苞,花苞迎風開放,但總開的歪歪斜斜,本來是一片看起來了無生趣的空地,她自告奮勇的整理,挖鬆泥土、撒下種籽,黃昏的時候,總見她的身影在努力著,幾個月過去,矮籬上的七里香、蟛蜞菊盎然新生,還有一棵結實纍纍的野梅樹,陽光總是把它們洗熟,空氣泛著一股酸甜的氣味。
  聽說她的母親生了四個女兒,當她出生的時候,她的祖母徹夜在外守候著,直到聽見嬰孩啼哭聲時,知道又是女孩,臉色鐵青頓時不發一語的轉頭就走,連早先買好要給她母親的大紅蘋果都被氣呼呼地帶走,我的母親也生了三個女兒,一堆女人相處在一起,就像門口種滿奼紫嫣紅的非洲鳳仙,熱鬧而有趣。
我輕敲她家大門,邀她一起騎著腳踏車上學,只有在這種時刻,我們有著同樣默契,就是心裡充滿愉悅與自由,不再被困在名叫“青春”的桎梏中,我們放縱速度,在連續彎曲的山路中馳騁,偶爾看見那滿片迎風搖曳的波斯菊田,腳踏車隨手一放,便縱身跳入花海中,直到黃昏西下,任由晚蟬聲如驟雨般的,叮叮咚咚打亂眼前花開的景色,才萬般不捨,依著月色回家。
看著她的鵝蛋臉與杏眼桃腮,「女孩就像一朵盛開的花..」這是她經常對我說的一句話,美術課的時候,老師指定畫眼前的水果靜物,但我看到她的畫紙上,卻開滿一朵又一朵色彩繽紛的花朵,沒有課的下午,她帶我走上一條荒徑,四處無人,沿路的樹葉被雨水壓在窪地裡,我們選了一處乾枯落葉處坐下,她神秘兮兮的從書包拿出一本畫報,體態優美穿著比基尼的模特兒身上少得不能再少的布料,笑臉盈盈的的坐在石頭上,擺弄著各種姿勢,我忽然明暸女人身體種種細節與美好。
我與她渡過許多微風輕拂的午後,風中有種纏綿的溫度,身體猶如小小的花種,生起微妙的變化,成長慾念如同春雨滋潤,止不住修長的腿與渾圓的手臂無盡延伸,想要藏起,卻藏也藏不住,我羞澀地漠視這些,彷彿那是另一個陌生人的身體,與我無關,但我發現某些男孩的視線隨著她的身體移動而注視,有一股強大的磁場正在孕育變化著,她大方坦然面對胸前那塊泛著奶香的土地,任其恣意長成豐厚芳美的丘陵,而不顧那些男孩的覬覦,一頭鑽進充滿香味的花叢中,化身為蝶,翩然飛去,芳草菲菲,那是一片美麗的國度。
  我以為我可以像她一樣有雙令人羨慕的巧手,於是揪著枯乾花草輕敲根鬚中的土屑,卻不小心散落一地的種籽,就像敗戰歸來的殘兵,在爛泥中苟延殘喘,等待救援,她看著我搖搖頭,手拿花鏟,右掌一豎,斜斜地從地上挖起一坨土,形成一個小洞,然後把種籽輕輕地埋下,澆適量清水,手掌在空中翻飛的模樣,讓我看得如癡如醉,就像進行一場世紀魔術,開始平靜,結束卻是壯大旺盛,等待的心情隨著花朵的新生而繁殖。
  她的身材猶如紫花酢醬草,瘦弱而細長,衣服總是鬆垮垮的,意外地,我看見她白晰的肩膀上有著瘀傷,新舊不一,問她為什麼?她搖頭不語,直到有一天的夜晚,忽然被一陣喧鬧聲吸引,衝出門看,她家門口的非洲鳳仙撒滿一地、花與葉破碎分離,她沒命似的往前跑,祖母追趕在後,一隻手不停地往她肩上擰著,一面還罵著:「女孩精,賠錢貨。」嚇得我們這些看熱鬧的小孩四處逃竄,我才發現那些瘀傷的由來。
  後來我離開家去外地工作,再也沒機會與她一起,輾轉之間知道她母親過世,幾個姐姐早早嫁人,只剩下她在家照顧祖母,祖母老了,再也擰不疼她,她還是像從前一樣,主宰著一群花兒的生命,把高雅放縱的靈魂寄托在小小的花房內,她長大後的容貌是否如昔?我無從得知,但我依稀記得,老家門口屋簷上蔓延著火紅狂野的九重葛牽引我回到過往的年少時光,彷彿,花開成為年少的美麗註記。


刊登於95.05.22中時人間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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