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2 19:18:36小熊

房間

  在老家,你陰暗的房間,長年總是點著一盞昏黃的小燈,燈旁偶爾有飛蛾飛過,不斷發出撞撃的聲音,不甚流通的室內空氣,讓紗窗上蒙上一層厚重的灰,窗上的風鈴,因為後院的加蓋,阻蔽空氣的流通,許久沒有風吹過,早就忘卻響起的聲音,那混濁的氣味,是你身上獨特的氣味。
   房裡有一張雙人床,一台小電視和一個小書櫃,書櫃上放著你年輕身穿軍裝的大頭照,照片泛黃陳舊,眼神炯炯,彷彿讓我們認識不同時空中的你,那個戰火紛亂的年代,離鄉背井,隻身來到另一塊土地展開新生活;我聽你不斷地提起,只是場景中的對象多半凋零不在,那段記憶裡發生的所有事,同樣一場戰爭,同樣的角色扮演,記憶已遙遠,你靠著不斷地陳述來確定曾經存在過。
  而書櫃裡整整齊齊放著古典小說,那是你打發無聊孤寂生活的憑藉,聊齋誌異、封神榜、紅樓夢、儒林外史....。那個年代的父母,不知道什麼叫課外讀物,課堂上發的教科書就是一切,所以每當放學下午,我無事閒逛,總是蓄意地闖起你的房間,縮在角落,趁著那微黃燈光,努力的讀起之乎者也,抓著懂的去讀,拼拼湊湊,竟也大概懂得故事中的意思,什麼鬼怪妖魔、仙人化身..,刺激不少孩時初生萌芽的想像力,密密麻麻的小字,小小年紀的我,不知從哪兒學來中文系的那一招,已懂得用筆逐步點字,我隨手抓了一本聊齋,趁你尚未開口罵人之前,先說起狐仙、陸判、畫皮...的故事,你聽著心裡一樂,便說拿去,拿去,但有三不,不准弄污、弄皺、弄丟。
  還有一個綠色方正的箱子,在角落發光發亮,不斷地在呼喚我的好奇心,我用腳踢踢、手摸摸,看看盒子裡到底放了什麼,它像是一個百寶箱,沈甸甸的,移也移不動。每當你看我這麼作的時候,嚷著:別這樣!小心我打妳...我知道你一向疼我,才不打我,拗不過我的好奇,你緩緩從床下拉出紙箱,箱內放滿黑膠唱片,你小心翼翼地的拿出幾張,那濃眉大眼穿著古裝、時裝的俊男美女,忽然跳離電視,成為停格畫面;你說別讓妳媽看見,若媽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長串嘮叨埋怨;你把綠色箱子打開,黑色圓形的唱盤座,薄薄地黑膠唱片,一圈又一圈的痕跡,就像河面輕散開的漣漪;你將唱片輕慢地放下,唱片中心孔對準基座,按下按鈕,只見唱盤緩緩的轉動起來,從唱箱中流洩出梁祝男女優美對唱,字字句句扣人心弦,靜婷與凌波的對唱,讓你不禁又陷入時光中沈醉,你拍著雙手,唱得好,現在根本沒有人可以唱得那麼好了,看著你滿足的樣子,和你一起分享,讓我有一點得意。
  我知道,這是你年輕時的戰利品。單身漢的瀟灑,肩上沒有養家活口的重擔,生活過得自在愜意。每當部隊放假的時候,你迫不及待的奔向台北街道偌大的海報下流連張望,貪心地看遍每一部剛上映的黃梅調電影,從楊貴妃到王昭君,三更緣到紅樓夢,其中最念念不忘就是,凌波的瀟灑倜儻、樂蒂的古典委婉。你又強調一次,別被妳媽發現,媽已經好幾次想要把床下那一箱箱的黑膠唱片拿去給收破爛,稱斤論兩,幾塊錢連黑膠套都不只,你媽真的不識貨,你忿忿不平的說著。
  你把紙箱推回床下,用東西掩蓋起來。推出另一個大皮箱,外殼微微的塌陷,薄鐵條仔細的繫著皮箱每一重點位置,你嘆了一口氣,真是一只好的皮箱啊。這只皮箱一直陪伴著你,所有的家當、衣物都被它好好的保護著,你撫著兩個小彈孔,彈孔邊緣泛著火藥焦黑,我摸一摸,那炙熱的溫度,猶在手心延燒,這皮箱是你的護身箱,突然覺得這皮箱比名牌皮箱還要價值珍貴,有長久保存的重要性;而阿媽的照片與一件藏青色羊毛背心,靜靜地躺在角落,你趕赴那場戰爭的前幾晚,阿媽拆了一件毛披風與二雙手套,連夜趕工編給你的,看得出背心是在心慌意亂的狀態下完成的,原本一針一織密密相接,硬是漏了好幾針、甚至數十針,露出小坑洞,但你一點也不以為意,緊緊地掐在手裡,久久不捨放下,直到手指間流散出將近半世紀前的回憶時;是那幅在腦海中塵封已久的畫面,終究沒有人知道為什麼要發起戰爭,相互廝殺,那些逝去生命的人,一定想知道,這場戰爭,到底是失敗還是勝利。而你最想知道的,是老母親到底流盡多少眼淚才完成的羊毛背心,穿在身上竟是如此的溫暖窩心且畢生難忘。
  我們小時候的玩具,你比我們更懂得珍惜,並拯救那些玩具脫離被孩子破壞拆除的命運,讓它們得以完整的活到現在,二十年或三十年,像是一個娃娃騎著三輪車的鐵製玩具,上緊發條,鈴鈴噹噹便轉動行走起來,小丑臉大肚子的亮叔叔,還有家中第一台黑白電視送的大同寶寶,都完好無缺在你的房裡,房門上貼滿了我從學校贏來的貼紙,空隙處被我用畫筆填滿腦中虛擬的人物,找不到玩伴的時候,房門上的人物就變成一個又一個的故事。
  雙人的大床,你習慣睡在左手邊,數十年都未曾改變,我仍清晰地記得推開房門後,那些各自不同的記憶空間。發著高燒的我,你喚我起身吃藥,把退燒細粉末送進我的嘴裡,躺著冰枕,而我就躺在那裡看著從窗格溜進來的午後時光,在牆上慢慢爬行著。
  這幾年,你忽然很愛照相,房間裡放滿全家福照片,除了舊照片外,還有幾張畫像,第一張是五年前在淡水捷運站的街頭藝人幫你畫的素描像,當下拿回家,還覺得新鮮讚嘆不已,但臉龐過於削瘦凹陷,你愈看愈覺得不像,你把畫收起來,放在舊報紙堆中;第二張畫像,幾個月前在建國北路高架的花市中畫的,同樣也是街頭畫家,不過不同的是,他是來自廣東梅縣的同鄉,畫起來特別有感情,也許是年紀較大,畫工就是比較純熟,畫像中的你,神色眉宇間,十分相似,你高高興興地,把那幅自像畫放在房間裡,每天總要欣賞幾回。照片和畫像成為你房間裡獨特的擺飾品,幾乎每隔一時日,就要輪流換上不同的擺飾,讓你不斷的回味。
  你習慣躺在房裡竹椅,自已一個人靜靜地看著新聞,你變成小孩子,旁邊的小桌放著零食,像是蝦味先、養樂多...。有時,我與你促膝漫談,算著你臉上多而細長的皺紋。你偷偷地告訴我,床下的黑膠唱片還是被媽拿去賣掉,不過還留下最後一箱,提醒我別忘了帶走,我問,你捨得嗎,你說,為什麼不,別讓媽知道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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