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1 23:57:21羊兒咩咩

WHAT A WONDERFUL WORLD(上)

音樂響起,黑狗搖頭晃腦對嘴唱,狀似陶醉,那模樣真讓我差點要笑出來。但我還是認真地閉上了眼睛,揣想老師要我們體會的,歌詞裡說到的那些畫面:


I see trees of green, red roses too.
I see them bloom for me and you,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I see skies of blue and clouds of white.
The bright blessed day, the dark sacred night
And I think to myself, what a wonderful world.


天氣很好,那畫面不難想像。但畫面有了,我卻感受不到歌詞裡說的,樹的顏色,玫瑰的顏色,天空或者雲朵的顏色。它們全是像陳奕迅的專輯一樣,叫做「黑白灰」。我已經好久不曾分辨出正確的顏色了,我的世界裡,總是一片曝光過度的慘白或者,墨色浸染的釅黑。

除了她。

從教室後望著斜前方她的背影,我可以清楚知道,她的髮色是黑中帶有些微亞麻黃,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耀變換著深淺不同的虹彩;她的膚色白晰,像帶有香氣的奶油;纖長的手指夾著一張紙條往後遞,指甲是健康的粉紅色。
打開桌下秘密傳來的紙條,說要唱歌。黑狗大概是唱上癮了,他們覺得,這樣好的天氣還上課就太浪費了,所以決定,唱歌吧。雖然一樣是關在房間裡,而且還黑漆漆的,但至少唱的是自己想唱的歌,耳朵裡聽的聲音也是悅耳的——如果我們成功阻止黑狗唱歌的話。大家在紙條上簽名確定人數,我看見她也簽了名字在上面。

佐。玲。

簡單兩個字,細細的筆跡,我用目光跟著筆劃描繪了幾次。抬頭,她正轉身跟我使眼色,我注意到她略帶棕色的瞳孔,眼神中有著祈求,嫩絳色的唇瓣圈出「拜託」二字,我不能思考,也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我不能決定要先選擇爸還是媽,既然對兩邊都掙扎不定,那,就先跟著去吧。

他們統計完人數,火速訂了包廂,下午三點鐘。算算路程,現在出發應該趕得及。為了不被逮到,我們兵分多路出發,我和她一起。

避開教官巡視的路線,好幸運地,我們成功從學校脫逃。到公車站牌下,我摸出書包裡的炸彈麵包,它一直是我們家所鍾愛的:長橢圓兩頭尖,像橄欖球,可以玩三人拋接遊戲;外表有一條條突起的稜線,中空的內心填有奶酥和肉鬆,味道鹹甜兼有。我仍是習慣性地買它、將它捏得扁扁的,佐玲總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把食物搞得這麼噁心?這樣不僅口感比較紮實,奶酥和肉鬆也能緊緊擁抱在一起,不會輕易分開。

「妳說,我們會不會像電影一樣,搭上一班裝有炸彈的公車?這樣我來扮基努李維好不好?」她瞪了我一眼,「難道妳不想當珊卓布拉克嗎?那我們交換。」

她潔白的牙齒把嘴唇咬得顏色紅豔,好像在克制要罵我的衝動。知道那些話就要忍不住,我彎起嘴角等待,舉高手上的麵包,好像看戲一定要有零嘴才不寂寞,她悅耳的聲音就要脫口而出時,公車來了。

麵包還來不及咬上一口,她像是洩憤般用力拉著我跳上車。走到公車後面的座位,靠窗坐著一個打扮貴氣的女人,看起來全身上下穿戴的都是名牌,她張望四周,猶疑而欲言又止,似乎有打算隨時要衝下車去。穿西裝的男人坐在她後面,眼神陰鬱卻飄忽不定。我站在走道上發楞,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有種不舒服的感覺蔓生。佐玲以為我盯著那女人看,伸出手臂就是狠狠一拐子,我跌到座位裡面,誇張地喊痛,她緊捱著在我身邊坐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公車繼續往前開動,往後的站陸續有人上車。楞楞地抓著麵包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枝葉篩下陽光,街景不斷往後退,坐在悠悠晃晃的車上,忽然不曉得此刻要往哪裡去。但沒關係,只要有我和她,肩並肩坐著,嗅聞著她身上淡淡好聞的味道,公車就這樣開到天涯海角,永遠不停止,也無所謂……

「大家都不要動!」

背後突如其來的大喝讓我嚇了一跳,手上的炸彈麵包掉到座位底下,正想彎腰去撿,「叫你不要動!你在做什麼!」又一聲大喝阻止了我。我抬頭看,那個穿西裝的男人忽然站到我們旁邊,惡狠狠盯著我。

「我的『炸彈』掉了,我要撿起來。」我伸出指頭指了指地上。

「炸彈!」他突然歇斯底里起來,「炸彈是我放的!我在車上放個了炸彈!」他說這輛車某個座位底下藏了個炸彈。真是愛說笑,鬼才相信咧!

「這位先生,你在拍電影啊?」我接著對佐玲說,「嘖嘖,這人未免入戲太深,硬要加入我們的角色分配。」她推了我一下,示意我別再開玩笑了。眼看這位先生嘴唇無法控制地顫動起來,深呼吸之後用盡力氣吼出聲:

「我說,有、炸、彈!不聽話我就引爆!」這時,車上的乘客合聲完美地,同時倒抽一口冷氣。

看他的表情似乎不是玩假的,我們真的,都榮幸地在電影裡軋上一角了。

公車被劫持,主導權轉由劫匪先生接管,他命令司機開往他要去的路線,左轉右轉,漸漸偏離了原先的路線,沒有人知道他要往哪裡去,我想也不會有人敢發問。劫匪先生一直在走道上來回踱步,嘴裡不斷喃喃自語。

爸會不會也經歷過一樣的事?那時候,爸的心情是緊張,還是冷靜?

劫匪先生要司機一下開往這一下開往那,我的「炸彈」隨著忽左忽右傾斜的車身滾動著,還很配合地滾到了座位深處,現在我屁股下真的有了個,炸彈。我試圖著挪動腳跟位置,想確定我座位下有沒有,嗯,真的那個炸彈,但接著又想起電影裡演的,通常這時候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因為炸彈一碰就會爆炸!我的腳跟突然變得僵直無法往前移動,只好慢慢地縮回來。

「看來,我們趕不上唱歌了。」我無奈地對她說。劫匪先生此時發現我們蹺課的事實,逼問我們要做什麼。

「要去唱歌啦!管那麼多幹嘛!」佐玲沒好氣地回答他。我瞪大眼睛,有人這樣跟劫匪說話的嗎?電影裡的人質不都要保持溫馴沈默?我正擔心她會激怒劫匪先生......

「好啊,要唱歌,就在這唱吧!」什、什麼?我覺得眼珠都要掉出來了,「要唱什麼歌?快說啊,我這裡接受點歌!需不需要伴舞?這裡幾個人都任你挑!」他的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眼神跟著掃過每個人,大家都自動縮了縮脖子,恨不得縮到最小。我們兩個被命令站起來唱歌,我看了一下車裡的乘客,害他們無辜被點名,現在全用憂鬱的眼神看著我們。

「在公車上唱歌啊,放心啦我們的歌聲很好……」我腦筋一轉,「你們知不知道,『小鳥在樹上唱嘻哈』是什麼字?」

車內一片鴉雀無聲,只有劫匪先生歪著頭認真地想。

「猜不出來對不對?公布答案好了,就是『桑』字啊!因為樹木上面小鳥唱著:『又!又!又!』」我伸出右手三根手指,開心地比著手勢,但看見包括佐玲在內的全車人眼神由憂鬱轉為怨懟,我自以為好笑的笑容僵硬在臉上。連劫匪先生都覺得不好笑,真是失敗。

「快唱歌!」劫匪先生已經覺得不耐煩了,我趕緊開始原先要點唱的第一首歌,「是陶喆的歌唷!」我先宣布,然後清清嗓:「把你的快樂建在我的痛苦上/當我在哭的時候你坐在那邊笑/你這個沒良心的王八蛋……」我看見劫匪先生的眼光變得更沒有溫度,趕緊對佐玲說:「劫匪先生可能比較喜歡女生唱歌,快點,換妳唱了。」

她雖然緊張,但也開始輕輕地唱起歌,劫匪先生似乎滿意了,下令全車的人跟著節奏拍手,坐在車頭方的阿嬤認真照做,儼然進香團在遊覽車上的康樂活動。而他自己則走向司機去,指引前進的方向。

機會來了。

剛剛發現車上的乘客全是些老幼婦孺,看來只能靠我了。既然我分配到的角色是基努李維,那解除危機的重責大任就落在我身上。

趁著劫匪先生走向車頭,我對佐玲使了個眼色,要她繼續唱,而我則從背後搶下他手上的刀。計畫還算完美,但越過她的時候絆住了,顛簸間我試圖著要平衡,腳步發出極大聲音,最後還是不敵地心引力,跌倒了。歌聲和打拍子聲嘎然而止,我撲倒在狹小的走道中間,像一個可笑的驚嘆號!真是失敗中的失敗。

劫匪先生發現了,氣急敗壞地走過來,說要把我綁起來。坐在我們前方的女人受到他的脅迫,從為數眾多的購物袋裡拉出新買的衣服及一條名牌絲巾,依照指示把我的手反綁,我朝她眨眨眼,我想我明白她的意圖。電影裡都是這樣演的,她一定會把繩結綁得鬆鬆的,這樣我還有機會掙脫,我朝著其他臉色鐵青的乘客微笑,要他們不必擔心……咦?不對啊?「怎麼,嘶——那、麼、緊?」我低喊出聲,回頭只看見劫匪先生的冷笑,女人則咬著手指頭回到她的座位上,眼光一直盯著我身上的名牌衣服,十分不捨的模樣。不曉得是她沒看過電影,還是劫匪先生已經看過了,總之,我雙手反綁得緊緊的,被丟回原來的位置,原來電影裡的英雄沒那麼好扮演。

「這樣一來,應該沒有人敢再作怪了。」劫匪先生對著我,冷冷說道。其他老弱婦孺看見如此慘烈的前車之鑑,紛紛低下頭去,就算有過什麼想法,現在也不敢付諸實現。

我頹然癱在座位裡,「唉,這時候只好大叫『破喉嚨』了,妳要不要試試?」佐玲不懂,問我為什麼?

「因為這樣『沒有人』就會來救我們了!壞人不都說『妳儘管叫破喉嚨吧,沒有人會來救妳的!』既然已經這麼幸運了,我們要不要來賭賭運氣?哈哈!」她氣得眼眶泛紅,問我為什麼到這時候了還笑得出來。我也不明白,但對我而言,說笑話就像是取代了流淚一般,成為自然而然的反應,越是激動,就越是容易發笑。

曾經,我也這樣不加思索地說了一個又一個笑話,讓媽笑到揉腸子。既然給所愛的人歡樂是那麼容易的事,為什麼不做?為什麼要輕易放棄?我微笑看著佐玲,不曉得平常那麼容易逗笑的人,今天怎麼不笑了。

公車開到一個建築中的工地終於停了下來。我不懂劫匪先生為什麼要來到這裡,但他開始表現出不安,乘客們也跟著驚慌起來,剛剛提供名牌服飾的購物袋女人提出要求,希望劫匪先生讓她叫請快遞來,她想要把手上的蛋糕送給今天過生日的女兒。

我的精神又來了,「那就要叫最有名的快遞囉!你們知道是哪家快遞嗎?」購物袋女人瞇起眼睛投射過來可怕的眼神,彷彿我若破壞她的快遞計畫,她就非要用購物袋裡各式各樣奇怪的東西,置我於死地不可。

反而是劫匪先生很好奇答案,一臉期待。「噹噹!我要宣布答案囉!」似乎全車的乘客都豎起耳朵聽了,「最有名的快遞就是王老先生。」這裡要停頓三秒鐘,給大家有機會想一想,「因為王老先生有塊地(快遞)呀!」我說到最後還唱了起來,以為這樣應該可以打動佐玲的。結果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有的還露出微微的笑,劫匪先生非常開心,答應叫王老先生的快遞來,我的笑話總算成功。

但我最希望能博得歡心的人卻哭了,她開始哭著跟我說,對不起。



(因為多了幾個字,硬是擺不下,不得以分成兩篇......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