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21 23:58:08羊兒咩咩

WHAT A WONDERFUL WORLD(下)

佐玲告訴我,她愛的是我們的另一個同學,祐芬。我愛的她愛上另一個她。「我早就知道了。」我只能這樣說。

是的,我早就知道了。

祐芬曾經要我去追求佐玲,我做了。不是因為祐芬的請求,而是因為,我是真的很喜歡佐玲。喜歡她內雙的眼睛;喜歡她削短的髮尾;喜歡她不服輸的倔強;喜歡她的一切一切。我望著她的側臉,到現在,她仍舊是如此美麗,掉著眼淚跟我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突然覺得一陣心痛。

佐玲問我為什麼喜歡她,我搬出她應該會喜歡聽的說法:「因為妳活潑開朗啊,因為妳長得很可愛啊,因為妳很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啊,因為……」

妳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可以看見的顏色。

她沒有聽完我的回答,眉頭深鎖,逕自陷入沈思。沒有笑容就算了,我更不想看見她垮著臉。我們的生命如此充滿不確定,萬一只剩下最後這一點時間,更應當要把握。

「我書包裡有手機,妳打電話給祐芬吧!告訴她妳的感覺。」我對佐玲說,「還有,要他們先進包廂,我們會……」我看看劫匪先生,「晚點才到。」

她問我為什麼會有手機?號碼多少?為什麼連她都不曉得?是啊,這隻手機號碼是我特地挑選的,988-988,只有少少幾個人知道,幾乎沒有響過;但今天早上,它竟然響了兩次,告訴我,那些終於要面對的事。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號碼,開始和祐芬說話,我卻想起今天早上,我與手機那頭的對話。第一通電話告訴我,失蹤好久的爸找到了,不過現在人在警察局。他們嚴肅地說了個爸被捕的罪名,似乎很嚴重,但我沒聽清楚,只是心中慶幸,終於終於,爸找到了。

爸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我們家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詞,他的生活重心在遊歷浪蕩,而我和媽生活的重心,就在等待他的消息上。我每天看報,期待卻又害怕在社會版面上看見他的名字;偶爾也去查公告的無名屍體,靠著貧乏得可憐的記憶,比對所有疑似可能的特徵,只怕錯過任何與他再度見面的機會。只要讓我知道爸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壞,總算也是心中大石落地。

我幾乎想像過所有和爸相見的場合,模擬和他的對話;幻想我會看見活著的他、死去的他,或者,他的一部份。唯一稱得上開心的,是在家裡的戶頭偶爾莫名其妙多出一筆錢,那時才能稍稍寬慰,告訴自己:爸是還存在這世間的,他沒有忘記我們。只是過了幾天,確定感消失,我又開始重複的尋找比對,等著手機響起。

偶爾一次機緣中,經過輾轉聯絡,找到了爸的朋友,我連忙託他將手機號碼轉告爸,請他務必要爸與我聯絡。號碼是專為他選的。我期待手機響起,可以聽見爸的聲音;可以當面看著他,叫他一聲,爸。

手機在今天響了。雖然不是爸的聲音,卻讓我知道,我還有機會與他說話,我真的好高興。運氣怎麼那麼好!

想第一時間告訴媽這件好消息,但就在那時,手機又響了。這次告訴我,媽再也等不到跟爸說話了。

爸消失之後,媽雖然每天在我眼前可以看得見,但我卻清楚地明白,她身體裡的什麼也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了。先是體重,然後是強顏歡笑的笑容,慢慢地,媽的心思也不見了,再也記不起來關於這世間的點滴,她的世界裡只有我,和爸。她一天到晚惦記著要找爸,也花了所有的心力去尋找;慢慢地,媽開始衰弱,健康從她的身體離開。她像水裡養的一株水草,不知為何,給夠了光線和營養,但它就是自己萎靡了:先是顏色由綠轉黃,然後軟軟地傾倒下去,彎腰到底,隨著水波好無辜地擺動身肢。

我開始進出醫院,那淒愴慘白的顏色以及終年不散的消毒水味道,讓我怎麼都難以習慣。有太多時間,我只能獃在病房裡,陪著媽。她沈睡的時間多,偶爾清醒過來,也總是睜大著眼睛望向天花板,那眼神沒有焦距;我好害怕。害怕她會不會如同將其他人推出她的世界一樣,也忘了我,忘了爸,只好每天每天提醒她,我是她的誰,她是我的誰。後來發現她喜歡聽我說笑話,我開始用笑話來刺激她的反應,至少,當她真的忘了我,還會記得那些笑話,記得那個總是說笑話給她聽的男生。
可是,媽已經好一陣子沒有醒過來,聽我說的笑話了。

我仍舊進出醫院。白天從醫院出來,太過耀眼的陽光讓我睜不開眼睛,舉目所及的視野盡是慘白,常以為還在病房裡;夜裡從醫院出來,必要經過的路有一段是沒有燈的,由明亮處到黑暗中,光線的轉換讓我只好閉上眼睛適應。但當我睜開眼,卻發現和閉上沒什麼不同,仍舊是浸在墨色當中,走也走不出來。

我不曉得,這世界還有什麼顏色。

窗外圍觀的人開始多了起來,記者和警察都來了,朝我們拍照喊話,SNG車一輛接一輛駛近,鬧哄哄的噪音漸漸多了起來,眼看就要激怒劫匪先生了。我知道,電影裡的炸彈就是等著被引爆的,為了票房,一定會有壯觀的爆破場面,不管人質最後有沒有被救出。

我轉頭對佐玲說:「留給我下輩子吧,如果下輩子妳喜歡男生了,請記得早點通知我,因為我有優先選擇權喔!」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因為我的視線被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模糊,再也看不清。

劫匪先生終於失去耐心,拿出引爆器,他開始倒數:「三、二、一。」我好像聽見早上老師放的那首英文老歌:


The colors of the rainbow, so pretty in the sky
Are also on the faces of people going by,
I see friends shaking hands, saying ”How do you do?”
They’re really saying ”I love you.”


那一刻終於來臨了。圍觀的人們彷彿知道劫匪先生的意圖,他們朝遠方跑去,嘴裡還大聲嚷嚷些什麼,一切動作彷彿拍電影那樣,一格一格被放慢了。我閉上眼睛想著,現在幾點?黑狗他們或許已經拿起麥克風唱起歌來了,想起他那鬼聽見也想死的歌聲,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收入《下一站,天堂》2004年4月,三民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