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0-29 20:15:04羊兒咩咩

夕陽拼圖

妳一直記得我錯過夕陽那件事,並且持續嘲笑著。然而關於淡水,關於我倆,妳還記得什麼?

當年我們初初北上,我在士林,妳在淡水。剛通車不久的淡水線將我們串起,從台北車站到淡水要八十元,去找妳,是搭乘捷運的第一個理由。

阿給、鐵蛋、魚酥、酸梅湯,做為遊客的入門功課,我認真學習。英專路、克難坡,妳帶我四處闖蕩。漁人碼頭、二號長堤、真理大學,在難得陽光很好的日子,拍了一堆幻燈片,我捏著一張張照片當作拼圖,嘗試組成一幅完整的,淡水印象。日子過去,我們之間的距離隨著捷運票價的調降更靠近,去淡水的機會卻變得少了,於是逐漸整理出一種默契:只有在特別的時刻,才會撥通電話約在淡水,不說理由的,而妳我一定排開所有,等待對方。

對我而言,淡水,慢慢變成一個憂鬱的所在。

有次,接了電話在夜裡趕赴妳的地方,妳一樣在熟悉的站牌邊等待我,我們互相給安心。捷運站前臨時搭建的綠色天橋拆除了,一下子難以適應,隱約覺得有什麼正在偷偷轉換。那夜我們在暈黃顏色的校園裡走著,暮色中的噴水池廣場,聽妳說他她他她,那些不見臉孔,關係圖表卻異常熟悉的名字;還有止不住的心酸。隔天下起大雨,在清晨時分妳送我到站牌,等我搭上車,妳的背影便投身滂沱雨勢,獨自走上轉彎斜坡,看不見了。我沒有告訴妳,之後我在車上偷偷地掉眼淚,因為發現我們都變了,也因為心疼。我們不擅長告訴心裡的在乎,只在寫給對方的卡片書簡中,流露出一些蛛絲馬跡。我們倆,隔著捷運四十五元的距離,默默擔心著。

最近一次去淡水,搭捷運只要四十元,且不必妳反覆提醒,早已熟記去妳最新住處的路線。那時妳已經開始打包行李,預備早我一步回到南方。

還有什麼遺漏的?妳支著頭想。彷彿已經預作打算,在妳走後,要把整個淡水託付,讓我替妳守護,替妳溫習記憶。於是領我穿越過妳日常生活的街道、經過妳常去的店家、咀嚼著妳所謂的美味,屬於進階在地人的功課:每年畢業典禮都必定泡在池塘裡面的福園、妳工作的,有著大片落地好風景的化館、克難坡下面美味的大順川菜、後門不容錯認最好吃的滷味王、淡江戲院、許義、三協成……一片片拼圖來不及安置,只好不知所措地全捧在掌中。

終於我說,我還沒搭過渡船。妳大驚失色,這麼重要的事情怎給忘了?說著便拉我朝碼頭去。

開往八里的渡船悠悠晃晃,妳指劃著岸邊建築群,說哪棟是妳曾經住過的地方,有以古人為名,有以甜食為名。我貪婪地搜刮任何一片拼圖,努力記憶著妳所交代我的,妳的寶藏;但我明白,屬於妳的淡水,我從來不曾拼湊完整。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夕陽的餘暉斜斜照在我們身上,映紅了膚色。妳轉頭看我,帶著促狹的笑,我知道,妳還記得那次在捷運廣場等著看落日,我突然跑開,再回來時,原本還高掛天邊的夕陽,已盡沒水中。妳獨享了所有的美麗,就像妳懂淡水的所有,而我的拼圖缺了夕陽那一片,留下許多悵惘。

要知道啊,夕陽是很短暫的唷,一下就不見了呢!妳毫不留情大聲嘲笑我,甚或是現在,妳已經離開許久。

這是妳記得的,我與淡水;但關於妳我的淡水,我記得更多。


收入《成長地圖——五六七年級的台北印象》,圓神出版,200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