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0 15:24:37 火星爺爺

寂寞勒戒所

兩個禮拜前,安妮進了寂寞勒戒所。

那一天在電話裡,我說我開車送她去,她說不必,她會自己坐車。

掛完電話,我發呆好久。安妮決定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她只想一個人,並不想我陪她。即使到最後,她還是一個人。

兩個人,會讓她去勒戒所的一路,變得漫長無比嗎?

她決定去寂寞勒戒所那一天晚上,我們一起吃晚餐,她話很少,告訴我說,她進勒戒所這段時間,請我不要找她:「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我不想沒準備就讓別人進來,我不知道怎麼交代自己,我怕我沒有力氣,我不要別人看見我混亂的樣子。」

我不是別人啊,安妮。

我心裡喊著,可是沒有說出口。我很想抱住她,用力搖晃她,告訴她我是這個世界上她最親近的人,我可以為她做任何事,請她從那個我進不去的圈圈走出來。

我沒有。我有些疲憊,我的愛無法滋養安妮,連帶的也無法滋養自己。她就在我面前,我們隔著方桌,卻遙遠的像一條銀河。

兩個禮拜來,我一直想著她,不知道她在那邊好不好?我不斷想起我們認識這些日子以來的種種。

我在朋友的一個生日Party上認識她,一開始就被她吸引。朋友在飯店租了一間房間,邀了一群人,當天所有人都忙著認識彼此,交談嬉鬧,她卻一個人端了一杯雞尾酒,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不怎麼理會大家。

我拿了一些食物藉故跟她親近,問她怎麼不跟大夥一起玩?她很酷地說:「不習慣人多,也不知道說什麼。」

我對很酷的女生,一直缺乏抵抗力。我就坐在她旁邊跟她聊起來,在很喧囂的背景下。

為了展現自己的幽默,我說了幾個很好笑的笑話,我知道那幾個笑話的威力,那會讓一般人會笑到大小便失禁,但是她只是微微一笑。

我懂那微笑,那不是因為笑話,那只是她想要在一個喧鬧的Party對一個努力講笑話的男生表示禮貌。

後來我才知道,很多時候安妮在你面前,但她並不在現場。她眼神向著你,看的卻是一個遙遠的地方,一個我終其一生,都不曉得是否到得了的地方。

Party結束後,我送她回家,之後開始交往。我以一種緩慢的速度,每天多知道安妮一點點。

安妮的爸爸媽媽在她七歲的時候出車禍,送醫後相繼不治,她跟著阿姨住到高中畢業,到台北來唸書、工作。

有一回我陪安妮回東部去看她阿姨,她阿姨私底下跟我說,安妮小時很活潑,但是她爸媽過世之後,就變得很安靜,常常一個人玩著洋娃娃,不跟其他小朋友玩。她說,這麼多年,我還是安妮第一個帶回家的男朋友。

安妮還留著她小時候的洋娃娃,我第一次到她住的地方,看到她的舊娃娃(皮膚的顏色都褪了,頭髮也有點稀疏),我說:「為什麼還留著?下次買新的給你。」

「我答應要照顧它一輩子。」

「只是一個洋娃娃。」

「我答應要照顧它一輩子!」

「那麼,我們幫它找一個伴好嗎?」

「它習慣一個人了。」

「你也習慣了嗎?」

安妮沈默不語,我吻了她:「不要習慣好嗎?在你的生活裡留個位置給我好嗎?」

安妮依然沈默。我沒有把她留在當下,又一次,她不在現場。

有幾次在我住的地方過夜,她常常半夜噩夢醒來,莫名地哭起來。我會把她摟在臂灣裡,哄著她,告訴她我們正在坐船,風大雨大浪大,但是我會一路護著她,我告訴她不要害怕,我會陪著她一起到岸。

安妮不肯跟我說那些夜裡驚醒她的噩夢,因此我從來都知道那些夢,我寧可那些噩夢找上我,不要找上她。

在一起半年後,安妮有一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提出分手的要求。

「你很好,對我很好,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就是覺得寂寞,好深好深的寂寞,我應該要快樂,但是我就是快樂不起來,」她在電話另一端哭起來:「我好難過,我跟一個好人在一起,可是不快樂,我可能跟誰都不會快樂。請你瞭解,這不是因為你,是我。」

我告訴安妮,我不會放棄,除非她遇到一個比我更合適的人。兩個月後,安妮便決定去寂寞勒戒所。

不曉得安妮有沒有帶著她的娃娃去?夜裡還做噩夢嗎?這個禮拜天,我決定去看她。我不跟她見面,只是遠遠的看她。

我到玩具反斗城買了一個男娃娃,開車南下,勒戒所在南部的一個小鎮。

接待我的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很和善,臉上堆滿了笑容。我告訴她我的來意,我想看看安妮,但是不要她知道我來了。

她說她瞭解,帶我從後門走另外一條路,到她們主任的辦公室。

主任是一位上了年紀、纖瘦、很有活力的老太太,看起來很有智慧。

「我是安妮的朋友,她兩個禮拜前進來,我只是想看看她,可是不想打擾她。」

「安妮嗎?」主任站起來,朝我走來,示意我坐在沙發上,然後她自己也坐下來:「我們讓她養了一隻小貓,她很喜歡,小貓叫什麼名字?」她對著帶我來的微胖的中年媽媽問道。

「維若尼卡。」中年媽媽回答。

「對,維若尼卡。真是的,年紀一大,記性就差。安妮很喜歡那隻小貓,小貓也喜歡她,那隻貓本來不太讓別人碰呢。」

「我不知道安妮喜歡貓。」

「很多事沒做過,我們自己都不知道。」

「安妮好嗎?」

「對喔,你要看看她,他們現在應該在打球吧,來,來這兒看看,」她站起來,拉著我走到窗邊,「這邊可以看到操場,安妮應該在操場上吧,看見沒有?有嗎?喔,我年紀大,眼睛花了。」

我看見了。安妮穿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跟著大家打躲避球。她左右移動,傳球或躲球還是沈靜,但是人應該在現場。突然她被球打中了,打中了臀部,她伸手揉了揉,很快退到場外。

「看到了,」我說:「她在玩躲避球,剛剛被球打中退場了。」

「哈哈,大家都會被球打中,打不中就不好玩。」

「安妮在這裡都做些什麼?」

「生活啊。」

「這是你們治療的方法嗎?」

「年輕人,我們沒有治療。安妮不是病人,她沒有問題,跟她打球的人也沒有問題,他們只是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式生活,覺得孤單而已。我們只是跟他們一起想想辦法,幫他們找到。」

「這樣嗎?我以為你們會用什麼心理學方法,瞭解安妮潛意識裡的秘密,把安妮從這些秘密裡釋放出來。」

「又不是開罐頭,打開罐頭就可以把秘密拿出來。我們不做這種事,年輕人。我們跟安妮聊天就是聊天,安妮想說什麼就說,不說也不勉強,我們不是精神科醫生。這裡的生活很充實,我們讓安妮種花種菜,養小動物,教安妮下廚(每個人都要輪流下廚做飯給別人吃),玩玩小時候的遊戲,做做陶藝,畫畫圖…大概就這樣。」

「就這樣?安妮在外面也能做這些事,不是嗎?」

「她做了嗎?」

「沒有。」

「是啊,來這兒的人都被一些事情牽絆了,我們不直接談那些,我們讓他們做一些別事,像我剛才說的那些,試著讓他們去找到其中的趣味。如果他們會喜歡,這些事情會變成生活上一個寄託,如果你有一隻小貓依賴你跟你親近,你比較不會覺得寂寞。跟你說,我一直都不喜歡寂寞勒戒所這個名字,我不覺得我們能幫誰戒除寂寞,我們只是陪著人們重新學著過生活。」

「安排這些事情,應該都有一些用意吧?」

「沒有。世界越來越複雜,好像做什麼事都需要理由。這裡很單純,我們打躲避球,只是因為躲避球很好玩;下廚做菜,只是因為做菜很有趣;做陶罐或畫畫,只是因為,我們偶爾都會想要有自己的作品。比較特別的是,我們讓他們養寵物或是種花。你養過寵物嗎?貓或者狗。」

「沒有。」

「你應該試著養隻貓,我自己就養了五隻。養貓是一種很好的學習,貓是你的鏡子,它總是反映你。快樂的人會養出一隻活潑的貓;不安的人會養出一隻神經質的貓;暴躁的人會養出一隻愛生氣的貓。貓很單純,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它對你沒有複雜的期待。如果你跟你的貓培養出一個好的關係,你的貓就能帶給你安慰,你知道嗎?只有生命能夠安慰生命。」

「只有生命能夠安慰生命。」

「嗯。另外,每個人來這兒的第一天,我會給他們一顆忘憂草的種子。」

「忘憂草?」

「知道忘憂草嗎?它又叫做一日百合,花期很短,只有一天,我給他們一個小花盆,讓他們種自己的忘憂草。」

「為了什麼呢?」

「他們要細心的照顧培植,它才會開花,然後花開一天,就謝了。」

「那不是很悲涼嗎?」

「一點也不,年輕人,那是一個事實,所有的生命都是這樣。你想想,如果你的父母沒有相遇沒有相愛,你會來到這個世界?你今天會坐在這裡嗎?如果他們的父母沒有相遇相愛,那麼他們要怎麼相遇相愛?然後你的祖父母的父母如果沒有相遇相愛,你的曾祖父母的父母如果沒有相遇相愛…這樣推演上去,你知道,上帝為了你的存在,在盤古開天闢地那一天就做了安排,為你埋了一顆種子,幾千幾萬年過去,讓你來到這個世界像一朵花一樣開了,現在在這裡聊著安妮,然後你可能只活80歲,80歲跟幾千萬年比起來,不是太短了嗎?跟花開了一天就謝,有什麼不同呢?」

「所以呢?」

「所以,難道不應該珍惜開花的那一天?難道不應該珍惜得來不易的80年嗎?我年紀大了,常常會想到『死』,不過有一個做廣告的,叫什麼格威還是海明威…」

「大衛‧奧格威。」

「對,真是年紀大不中用,他說過一句話:『活著的時候要盡可能快樂,因為你會死很久』。我日子不多,所以就拿這個來提醒自己,也提醒來這兒的人。這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忘憂草日』,就是花開那一天。那一天,他們無論做什麼都帶著它,因為開花很珍貴,美好的時刻不珍惜,一下就溜走了。」

「很棒。」

「你也可以有自己的忘憂草日,我希望離開這兒的人,能夠健康地看待生命,生命是上帝的餽贈,它是上帝的禮物。」

「嗯。」我覺得自己被感動了。

窗外操場已經沒有人打躲避球了,安妮現在不曉得在哪裡,在做什麼。

「可以請主任幫我一個忙嗎?」我拿出我買的男娃娃。

「沒問題,你說。」主任笑著答應。

「我買了一個娃娃,可不可以等安妮離開這裡的那一天,你幫我交給她。」

「好啊。」

「請你幫我轉告她,」我覺得喉嚨卡住了:「就說,送娃娃給她的人會一直等她。」

離開勒戒所是下午三點,陽光燦爛。我走到停車場去開車,中間經過一個賣盆栽的小販。

「先生,買一株忘憂草。」

我停了下來:「怎麼賣?」

「一盆100塊。」

「給我一盆。」

我給了小販一百塊,接過他給我的一盆忘憂草。那是一個很精巧的陶盆,盆身上刻了Planet No.3。

希望花開那一天,安妮已經回來了。那一天我們要在一起,不管做什麼都要帶著這盆忘憂草。

那一天,是我跟安妮的『忘憂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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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稱 2010-06-02 18:38:12

爺爺



我想要知道安妮後來怎麼了

可以麻煩再說這個故事嗎?



孤單的妹妹留

shyu7671 2007-10-07 02:44:35

  不知為什麼,爺您這篇讓我想起村上春樹的<挪威森林>…希望最後結局是美好的 ^ ^

protien 2006-06-11 02:27:09

很巧的,我養了一隻貓

很巧的,也是為了戒除寂寞

sophi是第一個生活上完全的陪伴者

此刻正伏在我的腿上睡到翻肚

我的寂寞可能還沒完全好

但心裡能有一個牽掛....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