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倫敦第三天晚上看完「悲慘世界」從劇院走出來，已經10點半。

我到劇院的對街，對著劇院「悲慘世界」的大型廣告看板拍了幾張照片，然後步向地鐵站，準備回旅館。

倫敦的夜晚很熱鬧，Picadily Circuit 燈火通明，霓紅閃爍，衣著入時的紅男綠女，從落幕的劇院走出來，為油畫一般的繽紛街頭，增添許多流動色彩。

到了地鐵站，我看著月台的大型廣告，一面想著剛剛看的「悲慘世界」。快11點，地鐵人不多，班次也變少，我沿鐵道往班車的來向望去，恰巧看到她。

她約莫22、23歲，五官姣好，身型高挑清瘦，看起來像台灣人。我對她有種熟悉感，好像在哪看過。

她有些侷促，手上拿著地圖貼近眼睛看，舉措不太靈動。

大概發覺有人一直看她，她側過頭往我這兒看，我有點不好意思，趕緊別過頭。應該看過她吧，怎麼會想不起來呢？我又朝她看一眼，然後，她竟然向我走來。

「Do you speak Chinese?」

「當然。」被美女搭訕了！

「請問這兒往Paddington嗎？」

「是，你也住哪兒嗎？」Paddington是倫敦B&B（Bed & Breakfast）旅館區。

「不，我朋友住哪裡，我去看她。」

「從台灣來？」

「嗯，昨天剛到。」

「台北嗎？」

「嗯。」

「我好像在哪見過你？」

「大概是電視吧，」她說，「我拍過廣告。」

「你拍過廣告？」我腦子開始快速掃過一些廣告…，我遇見一位廣告明星！

「嗯。」

「啊，我有印象，好像一個洗面乳廣告，什麼牌子？」

「滿多牌子的。」

「都是化妝保養品之類的，對嗎？」

「嗯。」

「拍廣告很有趣嗎？你拍一個廣告要多久？」

「什麼？」

「拍廣告啊，應該很有趣也很辛苦吧，你跟哪個導演合作比較多？」

「導演？」她頓了一下：「嗯，都有吧。」

「跟Martin合作過嗎？我有一個朋友在P&G做Marketing跟Martin很熟。」

「嗯，應該有吧。」

應該？有就有，沒有就沒有，怎麼會應該？我問太多了嗎？「所以你接過P&G的廣告？」

她沒有回答。列車來了，我們先上車，挑了靠車門的位置坐下。她動作不靈活，跟廣告裡看到的印象不一樣，我有些納悶。

「你還好嗎？我很喜歡看廣告，因為我做Marketing，對廣告很有興趣，剛好你又拍過廣告。」剛好你又很美麗，剛好我出來旅行到現在都沒有豔遇。

「喔，其實，嗯，該怎麼說呢，我對拍廣告不是那麼熟。」

「你不是拍過很多廣告？」

「不知道從何說起。」

「隨便聊聊吧，到Paddington還有幾站。」

「其實，其實我是去看一個朋友，順便去看看我的身體。」

「什麼？」

「你問我拍廣告的事，其實，拍廣告的不是我，是你看到的這個身體，廣告的事我知道不多。」

「你說什麼？」我蹙起眉頭。

「事情很複雜，我跟一個廣告模特兒交換身體，只換三個禮拜，我們一起到倫敦，今天是第二天，我們說好每天晚上要碰一次面…」

「等等，你一定在開玩笑。」我就知道沒有那麼好的事，親愛的姑娘，接下來千萬別告訴我，為了要贖回我的身體，我需要100萬英鎊…

她憂鬱地看我一眼：「你覺得呢？」

看起來不像，這下詭異了：「，我只是覺得…可是怎麼會呢？你是說我不是在跟一個model說話？那我在跟說話？」

「很奇怪嗎？」

「當然！」

「我也很難相信，雖然為了今天準備很久，可是真的交換身體，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你真的不是開玩笑？」

「隨便你信不信。」她有些生氣。

「不是，我只是吃驚。那麼你原來的身體呢？那個模特兒跑哪去了？你們怎麼交換？」

「故事好長。」

「說說看吧，我好想聽。」

她猶豫了一下，本來側著臉跟我說話，現在卻回頭看手上的地圖，我注意到她的手好長。

「我不是一個漂亮的女生，」終於等到她開口：「我是說原來的身體。我不高，也不好看，小時候出過一次車禍，右腳嚴重骨折，在醫院裡住了好久，出院以後走路就一拐一拐到現在。走在路上，人家常常會看我，我不喜歡。我從來沒喜歡過我的身體。 我一開始就沒有一個好看的身體，所以我念很多書，我想要變成一個有內涵的人。可是我發現，不管再怎麼有內涵，我的身體還是不會變，它就像另外一個影子會跟我一輩子。我以前寫過一篇文章，寫說身體是個地址，你家有地址，所以郵差知道你住這兒，我也有地址，所以家人、朋友知道我住在這，大家靠這個地址認出我，可是我不喜歡這個地址。我總是想，也許有一天我可以把它換掉，像寄居蟹一樣。寄居蟹可以一直換它的殼，只要它喜歡，它一天可以換十次，一百次，人為什麼不能像寄居蟹一樣？」

沒有那麼誇張的寄居蟹，姑娘，它也找不到那麼多殼。

「外在很重要嗎？」

「無所謂重不重要，」她停下來，列車又過了一站，上來兩個年輕的黑人，一男一女，男的帶了一把吉他。她繼續說：「有時候我會想，那些漂亮、行動自如的女生，生活裡都發生什麼事？我滿想體驗的，只要一天就好，如果能夠跟她們交換身體，我想換一個美麗的身體，一天之後就還給她。我知道那是夢，不可能實現。可是你知道？有一回我上網，找到一個奇怪的網站，叫『Body Exchange』，它們竟然幫人家交換身體。我太驚訝了，我仔細把網站看了一遍，那是一個交換身體的Club，你必須要付費加入會員，接受體檢，他們會把把你的身體註冊，輸入到資料庫；接著，你把你想交換的身體條件寫下來，輸入資料庫，他們就幫你做交換身體配對。如果找到條件相吻合的身體，他們就安排雙方面談。面談的程序很長，雙方需要長時間溝通，瞭解彼此為什麼要交換身體，各自的身體狀況，比方吃什麼東西會過敏，近視度數幾度，生理時鐘如何…等等，談完之後，如果雙方同意，就準備進行交換。交換的程序也很複雜，必須先經過一個『靈魂備份』的手續，把大腦裡儲存的記憶、行為模式、生活習慣…先備份到另外一個生化大腦，雙方都要備份。備份完，再把兩個人大腦裡的這些記憶、行為模式通通被清空、刪除，再把備份的生化大腦裡儲存的東西，分別交換安裝到兩個清空的大腦。這一來，比方我們兩個人要交換身體，你的身體就擁有我的大腦，我的身體就擁有你的大腦，我們兩個就完成身體交換。」

「好科幻！」

「嗯，通常雙方會訂好一段交換的期間，時間到了，再用同樣的程序把身體換回來。為了避免在生活上造成一些麻煩，他們會建議你們離開現在的生活圈，一起到國外旅行。」

「難道不會有人換了身體之後，不想換回來？」

「不會，他們在各自的身體，安裝一組生化程式，時間一到，如果有一方沒有回來，那個生化程式就會啟動，把身體帶回來。」

「真高檔！」

「另外，那些生化程式，也會阻止你做出任何傷害身體的事，以便最後能夠把完好的身體交還給對方。」

「厲害。」有沒有減肥的生化程式，可以防止胖子一直吃，英國人滿需要的。

「瞭解這些之後，我就加入會員，註冊我的身體，填了我想要交換的身體條件。我想換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當然要很美麗，結果我等了半年。本來想說一定不會有人跟我換，如果你有一個很美的身體，為什麼要換一個比較不美的呢？可是我換到了，你現在看到的這個model是一個怪人，她很漂亮，可是想要體驗另外一種身體。她說她的美麗像一種通行證，大家都對她很好，男生都來對她獻殷勤，她幾乎可以要到任何她想要的東西。她覺得一切都太方便了，方便得不像真的，所以很好奇一個沒有通行證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她想體驗看看，想要換另外一種身體，她還幫我付了一部份費用。」

「有這種人？」

「對啊，好像有些人會去開發國家旅行，可是有些人會去未開發國家吧。」

「你很幽默。」

「兩個交換身體的人來到國外，沒有人認識，又換了新的身體，那是全新的體驗。俱樂部的主持人告訴我們：『不要擔心，你們只是在不同的身體裡面旅行。』」

「可是你看起來有些擔心。」

「嗯，它畢竟不是我的身體，三個禮拜我就要還給人家。」

「這不是你所渴望的嗎？你不快樂？」

「說不上來。」

「試著快樂起來吧。好比我渴望倫敦，我終於來了，雖然我下個禮拜就得回台灣，到時候可能會難過，但是我還是會盡量玩，要難過，也留到最後一天到機場再說吧，旅行本來就該這樣，既然你說，交換身體是一種旅行。」

她點點頭，我們到站了。出了地鐵，我問她：「你往哪兒走？」

「這邊。」剛好跟我不同方向。

「我陪你去。」

「謝謝，在這兒就好了。」

「這裡我熟，而且有點晚了，你確定嗎？」

「嗯，」她微笑點點頭，「我昨晚來過了。而且我換了一個很美的身體，我要給所有的人留下好印象。」

「好吧。」我說：「還沒問你怎麼稱呼？」

「Jenny。」

「很高興認識你，Jenny，我叫Logan。」

「嗯，很高興認識你。」

「你很喜歡『嗯』，」我打趣說：「回台灣之後，如果在路上遇見我，你認我好嗎？我是說，你帶了一個不同的『地址』來倫敦，回台灣之後，你就換『地址』了，我會認不出你。」

她笑了一笑：「也許。」

「再見。」

「嗯。」

我看著她離開。

我應該要留e-mail給她，不過，我猜她不會跟聯絡。

如果在台北相遇，比如在一個天橋上，當她遠遠朝我走來，可能會刻意不看我，好像我們不曾認識。她可能只會在錯身之後，回頭看我的背影，然後微微一笑，往天橋的另一端走去，帶著她重新換回的舊地址，或另一個她換到的新地址，繼續她未可知的下一個旅程。

她不會跑來跟我說：「我是Jenny，在倫敦地鐵跟一個模特兒交換身體，記得嗎？」

我突然想跟蹤她，看看她原來的身體，看看那個在Jenny身體裡旅行的模特兒。

我沒有。

回去，我要上網查一下，看看有沒有「Body Exchange」這個網站。然後，湯姆克魯斯，會恰好是他們的會員嗎？

還有那個model，為什麼她有那樣的想法？回台灣之後，如果在路上遇見她，我應該走過去跟她說，我在倫敦遇見過她的身體嗎？

在倫敦最後一天，我去看歌劇魅影。

那是一齣悲劇版的美女與野獸，非常動人。我很同情劇裡的歌劇幽靈，女主角Christine沒有愛上他，跟他的身體有關嗎？如果他換一個身體，故事的結局會不會改變呢？

我想告訴他Jenny的故事。

聽說他住在遙遠的Planet No.3，手機還不能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