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04 21:45:11卡菲爾

《美的感動:19條建築之旅》

美的感動:19條建築之旅

廣部剛司(Takeshi Hirobe/建築師

 

  二○○六年,三月。

  將要竣工的工地現場,還有許多忙碌的工人在趕工,而此時建築師已幾乎無事可做。偶有人過來請求確認,隨後大家又趕忙回到原本的工作上去了。我這裡雖還有幾件想要請他們做最後修正的事項,但到了這階段,從具體材料的決定、家具的整合,到扶手的形狀、顏色的指定等等都已檢討過。心想這裡已沒有自己還能做的事情,卻仍無法放手離開,便一直待在工地現場。

  在腦中描繪至今的構想,真的這樣做就好嗎?從整體的均衡看來,應該沒有什麼脫軌的地方吧?然而,是否有好好地成為自己「一直以來想要看到的」那種空間了嗎?我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早點看到它的姿態,自己是如此著急地站在工地現場。

  想著想著,在完成的當下,腦中思考描繪至今的空間突然便化作真實的樣貌呈現在眼前。當這個樣貌被確認之後,「建築」隨即從建築師的手中離開,接下來便開始了與使用者共同編織新時光的階段。

  電影導演大林宣彥,在電視訪談中曾說過:當他喊「好、卡」、關掉攝影鏡頭的當兒,見到從演員回到平素模樣的女演員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覺得很是不捨。我想,建築師將灌注其熱情的「建築」交給業主時那一瞬間的情緒,應該也類似上述的情形吧。因此我盡可能地想看到經過這「不捨的瞬間」之後,這棟「建築」會編織出怎麼樣的時光?會如何在被使用的情況下成長著?

  在自己成為一名建築師、變得能夠想像那種「想要看到的」空間樣貌之前,真的實際接觸了相當多的建築與漫長的思考,才能走到這一步。所謂的「探訪建築」這件事,是指讓自己置身在那棟建築經歷過「不捨的瞬間」後、編織出漫長時光的某一瞬間的意思。由於「建築」在本質上無法離開它所存在的土地,所以為了置身在它的空間中,便非得「旅行」到那裡才行。因而我到現在為止已經歷過非常多的旅程。

  在每趟旅程的目的地,將置身於建築中的時光當成縱線、再將當場體會到的感情當成橫線。每次的空間體驗對我而言,就像織一塊布般地被編織成記憶。這一塊布,正如同基本上藉由十二個半音組合,便能擁有無窮表現的「音樂」一樣。就算再度造訪同一「建築」,也會因當時的氣候與狀況,或因感受的人不同而有所變化。所以就算來到相同的地方,每位旅人也必定各自編織著與我本身感受大不相同的旅行記憶。

  「旅行」的目的,對我而言主要是尋訪建築,但旅程本身也成為讓我覺察到許多事的契機,在旅程中也偶爾將時間用在重新發現自我之上。

  就這樣,在一次次的旅行中編織起記憶的布匹。在此,我打算以自己所經歷過的旅程裡,影響自己往後生活方式之契機的八個月的建築之旅為中心,在稍微解開這塊布之線索的同時,也能進一步地將彼此連綴起來。

 

春風 成為「旅人」之前 Spring breeze


與眾多有志於「建築」的人一樣,在我求學的時代,也從以鄰近知名建築為目的地的小旅行開始實地探訪。大學時的參觀旅行去了歐洲三個星期。就業後,只要休假,便不分國內國外,時常動身旅行去看自己感興趣的建築。

之前總是走一些短行程的我,某天決定將以往的生活全都拋開,成為一名「旅人」,結果完成了一趟歷時八個月的漫長建築巡禮。那驅使我「旅行」的原因,我想還是要先在這裡做些交代吧。

時間回溯到啟程兩年之前。當時我還在一家名為芦原建築設計研究所的「作坊型」(Atelier Style)設計事務所上班,正在參與位於上野公園中的國立科學博物館(新館一期)的新建工程。設計圖面完成,已進入實際工程的工程監理階段,我當時被事務所派去擔任設計方的現場監理負責人。

我的基本工作是以事務所繪製的設計圖面為準,選定材料或素材,並檢查現場有沒有正確地施工。但隨著工程進行,必須處理的課題堆積如山:如接連發生施工上的問題、博物館方面頻繁地任意要求變更、與建設省(現在的國土交通省)做有關預算調整的協調會商等等。為了要應付這些層出不窮、接踵而至的課題,被事務所單獨派去常駐工地的我,每天都忙得不可開交。

芦原建築設計研究所,是由建築師、已故的芦原義信老師所掌理的設計型事務所。關於工地現場主要的設計變更當然必須得到老師的同意,且為了提升施工品質,還要不斷地檢討,持續到建築物完成之前。再加上前述的作業,我必須在極有限的時間內畫出大量的檢討草圖。在這樣的情況下,這棟建築竣工之前的整整兩年內,我都在工地現場度過。

我當初是在大學圖書館看到芦原老師的名字,我被《外部空間的設計》(彰國社)一書中有趣的觀點及明快的行文所吸引。後來又陸續讀了《街道的美學》(岩波書店)等書,也去觀摩了他的代表作──駒澤公園的廣場與體育館及銀座的新力(SONY)大樓等。此外芦原老師曾做過幾件音樂廳的案子,對音樂特別有興趣的我,考慮到將來也許能參與音樂廳的相關設計案,所以便到芦原建築設計事務所去面試,並且進入事務所上班。大學畢業後在那裡待了七年之久,最後的兩年所擔任的就是國立科學博物館的監理工作。

芦原老師的經歷列舉不盡,他是建築界舉足輕重的人物。但本人卻沒有架子,經常用充滿幽默感的妙語舒緩周遭的氣氛。待在老師身旁,讓我感受到他帶給周遭的強大活力,對我來說,至今仍是莫大的財產。我想老師的設計絕對不是在造型上很搶眼,但他的建築是誠實直率的,而且從不斷接到同一位業主所委託的工作這件事看來,可知他給人的「信賴感」。

這間「作坊型」的設計事務所,工作環境在時間上不會太不合理,而經濟上的狀況也就差不多可以維持一般生活而已。我就這樣一直待在芦原事務所,陸續參與富有社會意義、值得做的博物館或音樂廳等公共建築,與辦公大樓等設計案,這段生活我想是相當踏實的。

其實去芦原建築設計研究所面試之前,有段時間曾考慮先不就業,直接升學到研究所念書。結果雖因為種種因素放棄了研究所,但自那時起,總會想:「為了有機會再去念研究所,靠自己先把錢存好吧!」便從每個月薪水中撥出一些來儲蓄。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儲蓄的目的卻變得不一樣了,變成了渴望有朝一日能透過旅行,前往探訪被稱為世界名作的建築物。

那麼,特地捨棄了舒適的「日常生活」而決心踏上旅程的原因,又會是什麼呢?回想起來,根源就是一直存在於自己心裡的兩大「糾葛」吧!

第一,便是身為「日本人」的自己。還記得剛念大學時買來的建築式樣圖集,內容分類為日本建築與西洋建築。也許是為了讓人更了解日本建築才將其歸為一冊,但從我開始學建築,心裡就已經產生了明確的對立兩方。一邊是囊括巴特農神廟、萬神殿到科比意及路康等現代建築的西洋建築;另一邊則是我從小就接觸的、奈良與京都的寺院神社等,再近一點的例子便是如同我家這種木造的兩層日式家屋。恐怕在自己渾然不覺之時,「日本建築」與有一半成為憧憬對象的「西洋建築」之間的距離,早已根植在身體某處了吧。說不定打從文明開化、西洋進入日本那時起,彼此之間的交鋒便開始持續了呢。

 

例如去京都的話,有些地方大致上是大家都會去看的。我對於優美的日本建築空間的精彩之處,與我在旅行目的地體驗、大受感動的西洋建築的精彩之處,若硬要在這兩者中擇其一當作自己立志學習的建築樣式不可,實在沒什麼道理,因此一直以來都苦惱著:「難道就找不到兩者之間的另一條可行之路嗎?」所以想試著將自己長期置身於日本之外,來對「從外界看到的『日本』」與「自己心中的『日本』」做相互的辯證。這同時也是自己對於身為日本人之識別(identity)上的詰問。

其二,是在芦原建築設計研究所的實務經驗中漸漸萌生的。實務中所經驗到的設計工作,實際上乃是在有限時間內做出無數「決斷」的累積。所謂創造一棟建築,便是在無限可能性之中做出「決斷」的同時找出唯一出路。

在芦原事務所上班時,因為芦原老師的決斷就是最後的方針,某種程度上意味著我們只要拚命畫圖做模型就可以了。但當自己面對做設計的「決斷」時,到底什麼才是「可依循的」呢?總有一天我也要獨立從事建築設計,一旦開始這麼想,那不安便漸漸地擴大起來。

當時我有許多「喜歡的建築」,自學生時代開始,便常鎮日讀著建築樣式圖集之類的書籍來消磨時光。到大學圖書館去,每週借出對學生來說太昂貴而買不起的專業書籍,影印自己感興趣的部分,做成屬於我的建築作品資料夾,靠這樣慢慢增長自己的知識。漸漸深化理解的過程中,意識到了建築世界的深奧及有趣之處。在成為創作者之前,自己已經先成為「建築」的粉絲了。

但每當我想像自己在「創作」建築的時候,便有某種焦躁感襲來:為了做出「決斷」,也就是創造「自己的建築」,現在的我到底還欠缺什麼呢?

我想,面對自己所尊敬的巨匠們的建築名作,「必須要做個了斷!」只讚賞那些建築是不夠的,一定要一件一件地確認,那些建築空間是如何打動我的心,為了與這些建築物相逢,便非得「旅行」不可……
隨著上述兩個想法日漸高漲,存錢七年的「目的」,便從準備念研究所轉為旅行的資金了。

將完成國立科學博物館的監理工作當作時間點,我向芦原老師表明我長年以來的想法。曾在海外學習建築的老師,應該也可以體會實地見識世界建築的重要性吧。老師對著說要辭掉事務所工作去旅行的我,回答「這樣啊,了不起」,很爽快地答應我了。

不過家人及朋友們卻大力地反對,並表示擔心,我想這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要捨棄、離開的,是往後將得到文化勳章的偉大建築師麾下、好不容易學到了某種程度的本事,並在日後還會讓我參與更大規模工作的好環境;而且只要不特別浪費,經濟狀況也足以讓我過上好日子的條件。相反地,一旦踏上漫長旅途,就成了社會上無所歸屬的一個人而已。

為了追尋對自己很重要的某種東西而旅行,因為還沒見到結果,所以也無法考慮「之後」的事,也尚未決定回國以後究竟要怎麼辦。想想這往後的人生果然有極大的風險。

有人問我:「如果要做長達兩百天的旅行,包含飛機在內的交通、住宿、吃飯、照相底片等等必要的費用。東省西省到一天兩萬日圓的話,算起來也還是要四百萬日圓,沒問題嗎?」我雖然回答:「大概勉勉強強可以撐到回國吧。」不過回國時,確實幾乎接近身無分文。對一個出國時二十九歲,旅行途中變成三十歲的人來說,要做這抉擇的確需要相當的覺悟。

至於這次的旅行,充其量也不過是以「想要盡可能地去看被稱為名作的、自己也在意的建築作品」為主要的目的。如果要這樣,以歐洲某都市為據點、從那裡出發去周邊走訪建築那樣的行程,就不能滿足我了。所以就算很辛苦,還是經常要帶著沉重的行李移動,到了目標城鎮,找尋當地便宜的住宿,遇到想看的建築,有必要反覆去好幾次,然後再往下一地點移動……這樣的行程,是需要漫長時間而且必須重複往返。
空中的交通,我使用的是環遊世界一周的特價機票,這種機票只有搭乘日期可在移動途中預約,但行經的航路是無法變更的。某種程度上,在出發之前必須決定該次漫長旅行的所有路徑,更改路徑便是意味著退出旅程歸國去了。我一邊準備一邊提醒自己,也有告訴自己「已經非去不可」的意思。

腦中突然浮現松尾芭蕉的俳句〈奧之細道〉的前幾句,「月日乃百代之過客,年復一年又成旅人……」從時光流逝乃永遠的旅人開始,接著步上風雅之道,死在旅途上的先人亦所在多有,這段俳句是芭蕉在四十歲中旬踏上往東北的長旅時所歌詠的。當人生五十時,五年之後在旅行目的地辭世的芭蕉,應已察覺到此生已近尾聲了吧。而這段俳句對我而言,是描述求道者拋棄一切踏上旅程,藉此到達更高境地的悲痛決心的歌詠啊!

之前雖有多次旅行經驗,這倒是第一次覺得也許無法平安無事地回到家。芭蕉那個年代的旅行經驗,感覺上跟身處現代的自己沒什麼關係,但是就離開已習慣的日常生活而置身於漫長旅途這一點而言,即使今日因為交通發達使得移動範圍大為擴展,我想本質上還是不變的:那便是與踏上旅途所抱持的期待感、興奮感表裡一體的「敬畏」。

直到某天早上,我突然覺得心情是空前的輕鬆。那是結束了在芦原建築設計研究所工作的隔天,一早起來想到「啊,要從哪裡開始呢?」的一瞬間。我心裡充滿著將要開始嶄新生活的期待。

恰好是櫻花盛開的季節。我流連於各國政府的觀光局,準備必要的資訊,並在出發前拜訪想見到的友人們。望著那隨風起舞的櫻花吹雪,感受到在春天踏出下一步的幸福感。

 

資料來源:博客來書店網頁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55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