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1 00:11:59卡菲爾

《機場裡的小旅行》---〈進場〉

《機場裡的小旅行:狄波頓第五航站日記》 艾倫狄波頓

 

    2009年夏天,艾倫.狄波頓獲邀擔任英國希斯洛國際機場的「首位駐站作家」。機場方面授予狄波頓史無前例的無限制通行權,讓他得以結識來自全球各地的旅客,訪談形形色色的人物,包括行李搬運工、飛行員、高階主管,乃至機場牧師。他根據親身所見所聞,寫出了這部非凡的冥想之作,探討旅行、工作、人際關係以及日常生活的本質。

 

進場


準時雖然是我們對旅行的基本要求,我卻經常希望自己的班機能夠誤點——這樣才能被迫在機場裡多待一點時間。

我極少向人透露心底的這種渴望,但我曾經暗暗盼望飛機的起落架漏油,或是比斯開灣外海出現風暴、米蘭的馬爾彭薩機場受到濃霧籠罩,或者西班牙馬拉加機場的塔台遭到野貓圍攻(馬拉加機場在航空業界除了因公正指揮地中海西部空域而著稱,火爆的勞資關係也是眾所皆知)。我還曾希望自己遇上嚴重誤點的情況,而能夠因此獲得免費餐券,甚至由航空公司招待住宿於一座巨大的水泥面紙盒裡,房間的窗戶統統打不開,走廊牆上掛著螺旋槳飛機的老照片,床上的枕頭則隱隱散發著煤油的氣味。

○○九年夏天,我接到一家公司的人員來電。該公司擁有多座機場,包括南安普敦、亞伯丁、希斯洛以及那不勒斯機場,也負責經營波士頓羅根機場與匹茲堡國際機場的零售服務。此外,這家公司也掌控了歐洲文明賴以維繫的許多工業基礎設施(但一般人在波蘭的比亞韋斯托克使用著浴室,或者開著租賃車輛前往西班牙卡迪茲的時候,卻極少想到這些設施的重要性):廢棄物處理公司塞斯帕、波蘭營造集團布迪美,以及西班牙收費道路公司奧托庇斯塔。

撥電話給我的這位人員表示,他的公司近來對文學產生了興趣,決定邀請一名作家到希斯洛機場的第五航站進駐一週——這座航站是該公司最新的旅客集散中心,位於倫敦頭號機場的兩條跑道之間。這名作家將掛上希斯洛機場首位駐站作家的響亮頭銜,首先必須走訪機場,對整個場地獲得粗略的印象,然後再安坐於DE兩區之間的出境大廳裡一個特別設置的座位上,在旅客與機場工作人員的眾目睽睽之下寫出一本書。

在我們這個忙碌嘈雜的時代,文學的聲望竟然還足以激發一家跨國企業的美學關懷,使其在處理機場地停費與污水的本業之外,還願意投注資金從事一項藝術抱負如此崇高的活動,實在令人訝異又感動。然而,正如這名機場員工在電話上對我說的——他的話帶有一種難以捉摸而又誘人的詩意——這個世界仍有許多的面向,大概只有作家能夠找出適當的詞語加以表達。印刷精美的宣傳手冊在某些情況下雖然是極度有效的溝通工具,卻不一定能夠像作家所寫的隻字片語那麼令人信賴。電話彼端的這位朋友說得更是簡潔扼要:不同於文學作品,宣傳文字在一般人心目中經常被認定為只是一堆「狗屎」。

* * *

儘管商業與藝術向來難以和諧並存,彼此都不免以偏執與鄙視的眼光看待對方,但我如果只因為這家公司經營機場美食街,而且採用的科技可能導致地球平均溫度上升,就直接拒絕對方的邀請,卻也未免太過無禮。這家機場公司無疑有些不欲人知的祕密。畢竟,這樣的一家企業總是寧可把古老的村落夷平為水泥地,也善於鼓勵我們踏上不必要的旅程,並且在旅途中不斷向我們推銷約翰走路與打扮得像白金漢宮衛兵的玩具熊。

不過,我自己也不是完全沒有羞於見人的祕密,所以並沒有資格批判別人。即便是在戰場或市場上積聚的錢財,也同樣能夠用於追求更高的美學目標。我想到欠缺耐心的古希臘政治家,他們曾經把征戰所得的戰利品用於建造祭祀雅典娜的廟宇;還有文藝復興時代殘忍無情的貴族,也曾經在歡樂的心情下委託畫家繪製向春季致敬的精美壁畫。

況且,就世俗的層面來看,作家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雖可藉著向大眾販售作品而維持生計,但科技進展似乎已即將為這段美好的日子畫下句點,迫使作家必須再度仰賴個人資助者的慷慨金援。思考著受雇於機場可能會是怎麼樣的狀況,我於是以強做樂觀的悲苦心情想起霍布斯這位十七世紀的哲學家。他對自己在德文郡伯爵的資助下寫作絲毫不以為意,經常在著作裡寫下對那些伯爵的溢美之詞。他們把自家宅邸——德文郡的哈德威克莊園——門廳旁的一間小臥房送給他,他也欣然收下。「我謙卑地將本書獻給閣下,」這位英國最傑出的政治理論家在一六四二年以這段話將《論公民》題獻給高傲自大的德文郡伯爵威廉.卡文迪許:「願上帝賜給您長壽,並且在天上的耶路撒冷享有恆久的喜樂。」

相對之下,我的資助人科林.馬修斯——他是英國機場管理局總幹事,希斯洛機場即屬於這個機構所有——則是個寬宏大度的雇主。他沒有對我提出任何要求,沒有要求我撰寫獻詞,也沒有要求我祝福他在天堂裡享受永生。他手下的人員甚至明言准許我恣意批評機場的各種作為。在這種毫無拘束的條件下,我覺得自己成了一項傳統的獲益者。在這項傳統中,富有的商人出錢雇用藝術家,但對後者任何無法無天的行為表現都已有了徹底的心理準備;他並不期待對方循規蹈矩,他知道自己喜愛的這頭狒狒一定會砸毀他的陶器,而且還對這樣的結果樂在其中,因為這樣的寬容恰恰證明了他的權勢。

* * *

無論如何,我的新雇主確實有理由對他的航站引以為傲,所以我也能夠理解他為何會這麼熱切於尋求方法讚頌這座航站的美。這座呈波浪狀起伏的鋼構玻璃建築是英國最大的建築物,高四十公尺,長四百公尺,面積相當於四座足球場,卻又顯得輕盈俐落,就像智力高超的天才毫不費力地解決複雜的問題。傍晚時分,從溫莎堡即可望見此處不斷閃爍的寶紅色燈光,航站的外型成了現代化的具體承諾。

站在昂貴的科技所造就的美妙物品面前,我們也許會傾向於拒斥心中因此湧現的敬仰之情,只怕這樣的仰慕會讓人變笨。我們擔心自己過度著迷於建築與工程的產物,擔心自己會目瞪口呆地望著龐巴迪的無人駕駛列車往返於衛星城鎮之間,或是看著奇異公司生產的GE90引擎輕輕地掛在波音七七七客機的複合材料機翼上,推動這架飛機飛往首爾。

然而,完全拒絕對這些事物產生敬仰之心,終究可能也是另一種愚蠢。在這個混亂紛雜的時代,航空站顯然是秩序和邏輯的庇護所,不僅值得敬重,也引人好奇。航空站是當代文化的想像中心。如果有人要你帶火星人參觀一個地方,其中簡潔扼要地綜合了人類文明當中的各種主題——從我們對科技的信心乃至我們對自然的摧殘,以及人類的緊密聯繫與我們賦予旅行的浪漫色彩——那麼這個地方必然是機場的出入境大廳。就這樣,我找不出其他理由拒絕希斯洛機場這項不尋常的邀請,於是決定到這座機場待上一段時間。

 

出境大廳

寬闊的出境大廳一如現代世界的所有交通樞紐,能夠讓人謹慎地觀察他人,讓人在人群中遺忘自我,任由想像力自由馳騁於眼睛和耳朵所接收到的片斷訊息上。支撐著機場天花板的粗厚鋼條,令人聯想起十九世紀各大火車站的鋼筋結構,也讓人不禁心生敬仰。這種敬仰之情可見於莫內的〈聖拉薩車站〉裡,也必然充斥於當初首度踏入這些車站的民眾心中。在這些燈光明亮的鐵條建築裡望著四面八方的洶湧人潮,人類數量的龐大與面貌的紛雜就此成為眼前具體的景象,不再只是腦中抽象的認知。

機場的屋頂重達一萬八千噸,但支撐的鋼柱卻完全沒有顯露出它們所承擔的壓力。建築物如果對自己所克服的困難毫不吹噓張揚,就會產生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優雅的美感,而這些鋼柱就具有這樣的美感。這些鋼柱以修長的頸項托著四百公尺長的屋頂,彷彿它們只是頂著一席亞麻布,舉重若輕的姿態激勵著我們以同樣的態度面對人生中的重擔。

大多數的旅客都湧向大廳中央的自動報到櫃檯。這些櫃檯代表了由人力轉向機器的劃時代改變,對航空公司的重要性不下於當初洗衣機取代洗衣板對家庭生活造成的影響。不過,似乎沒幾個旅客能夠正確交出電腦所要求的各種卡片及密碼,只能面對著螢幕上一再出現的錯誤訊息反覆操作,讓人不禁懷念起過往的服務人員。就算是最粗魯無禮的服務員,至少理論上還有可能以諒解和寬容的態度面對旅客。

機場最富有魅力的地方,無疑是航站裡到處可見的螢幕,以明晰的字體呈現著即將起飛的飛機班次。這些螢幕隱含了一種無窮無盡而且能夠立即實現的可能性:望著這些螢幕,我們可以想像自己在一時的衝動下走到售票櫃檯前,然後不到幾個小時,即可出發前往某個遙遠的國家。在那裡,祈禱儀式的呼喚聲迴盪在白色石灰牆的屋宇上空,我們不懂當地的語言,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身分。螢幕上顯示的各個目的地沒有任何說明描述,卻因此更在我們內心激起懷舊與渴望的情緒:台拉維夫、的黎波里、聖彼得堡、邁阿密、經由阿布達比轉機至馬斯喀特、阿爾及爾、由拿騷轉機至大開曼島……每個地點都承諾著不同於我們既有人生的生活型態。我們一旦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羈束滯悶,就不免嚮往這些遙遠的地點。

* * *

我的雇主實現了為我準備一張寫作桌的諾言。結果,這張桌子看起來一點都不適合寫作,卻反倒因此激發了寫作的可能性,從而成為我理想的工作地點。客觀上具備良好工作條件的環境實際上通常不理想。安靜又配備齊全的書房,正因毫無瑕疵,所以極易把我們內心對失敗的恐懼放大到讓人無法承受的程度。靈感就像膽小的動物。有時候我們必須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也許轉頭望向繁忙的街道或者航站——靈感才會從地洞裡竄出來。

這張桌子所在的環境確實絲毫不乏令人分心的事物。每隔幾分鐘,機場內的擴音器就會響起(通常由瑪格麗特或她的同事茱麗葉負責廣播,發話地點在樓下的一間小房間裡),呼籲剛從法蘭克福抵達希斯洛機場的巴克太太前來領取她所遺忘的一件手提行李,或是提醒巴仕爾先生趕緊登上飛往奈洛比的班機。

大部分的旅客都以為我是航空公司的員工,所以經常過來問我海關櫃檯或提款機在哪裡。不過,只要有人留意到我的名牌,就隨即把我當成告解對象。

一個男子向我說,他正要太太前往峇里島度假。他以挖苦的語氣稱之為一生難得的假期,因為他太太罹患了無藥可治的腦瘤,只剩不到幾個月的壽命。她在一旁休息,坐在一部裝有呼吸器的特製輪椅上。她現年四十九歲,原本身體都很健康,直到去年四月的一個星期一早晨,才在出門上班之前表示自己覺得頭部微微疼痛。另一名男子表示自己正要到倫敦探望太太和孩子,但他在洛杉磯還有另一個家庭,他們完全不曉得第一個家庭的存在。他總共有五個子女,兩個岳母,但從他臉上完全看不出這種生活的壓力與操勞。

每天,我都會聽到許多不同的故事,所以也就覺得自己彷彿在機場待了很長的時間。我遇見安娜.達爾梅達與希多尼奧.席爾瓦雖然只是短短幾天前的事情,感覺上卻似乎已經過了好幾個禮拜。安娜正要前往休士頓,因為她在那裡修習商業學位;希多尼奧即將前往亞伯丁完成他的機械工博士學業。我們聊了一個小時,我聽著他們以充滿理想又略帶憂鬱的語氣談論他們國家的現況。兩天後,希斯洛機場早已遺忘了他們,但我卻仍然為了他們的離去而惆悵不已。

航站裡還有其他比較長久的友誼。我最常接觸的對象是安娜瑪麗,她負責清掃我的桌子所在處的報到區。她說她很樂於讓我寫進書裡,也不只一次到我桌邊和我談及我將她寫入書中的可能性。不過,我後來向她保證我一定會把她寫進書中,她卻反倒露出了煩惱的神情,並且堅持我一定不能寫出她的真名和外貌特徵。她說,她在家鄉特蘭西瓦尼亞的親友如果知道她在英國從事這樣的工作,一定會深感失望,因為她當初在音樂學校的表現非常傑出,大家都以為她早已在國外成了知名的聲樂家。

有些人看到機場出現一名作家,就以為有什麼充滿戲劇性的事件即將發生,像是平常只有在小說裡才看得到的情節。我一旦表明自己只是靜靜觀察著機場的正常運作,並不期待任何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常常不免引起失望的反應。不過,在航站裡擺上一張作家的寫作桌,其實就等於是公開邀請航站的使用人員對自己周遭的環境多投注一些想像力和注意力,並且好好重視機場在我們內心所引起的感受,因為我們總是焦急匆忙地找著登機門,而未能對這樣的感受細細品味或深入思索。

我的筆記本寫滿了各種充滿失落、渴望與期待的故事,留下一個個旅人在飛上天空之前的剪影。不過,我還是不免擔憂,一旦和喧囂雜亂、生氣蓬勃的航站相較,我的書將會顯得多麼平淡乏味。

 

機場空側區

在一家香水門市外,迎著空氣中混雜了約八千種不同香水的淡雅氣味,我正好遇見兩名神職人員。

年紀較大的一位是史塔迪牧師,他身上穿著一件螢光色外套,背後印著「機場牧師」的字樣。年近七十的他蓄著一大把典型教士模樣的鬍鬚,戴著一副金框眼鏡。他說起話來緩慢而審慎,像個老學究一般,無法不注意到每一句話的細膩含意,而且習於生活在學術研究的環境當中,隨時都可深入探究這些問題而不會有耽誤別人或造成別人不便的顧慮。他的同僚名叫亞伯特.康恩,同樣穿著螢光色外套,可是他的外套是向機場員工借來的,所以背後的字樣是「緊急服務」。他才二十出頭,還在德罕大學修讀神學,同時也在希斯洛機場實習。

「一般人通常會在什麼情況下來找你?」我向史塔迪牧師問道,這時我們剛好行經一家服裝門市,屬於萊斯(Reiss)這個讓人難以捉摸的服飾品牌。我的問題帶來了一段漫長的沉默,這時機場廣播又再次響起,提醒旅客切勿讓行李離開視線之外。

「他們來找我,通常是因為找不到路,」史塔迪牧師終於開口答道,而且特別加重了最後幾個字的語氣,似乎以此概括描述了人類心靈失落的狀態。聖奧古斯汀曾把人類這個不幸的族群描述為「世俗城市裡的朝聖旅人,他們的旅程唯有在尋得上帝的城市之後才能畫下句點」。

「原來如此。他們通常是在哪方面找不到路?」

「噢,」史塔迪牧師嘆了一口氣道:「都是因為找不到廁所。」

一場形上學的討論如果就這麼作結,未免令人惋惜。於是,我又請他們兩人和我談談旅客應該以什麼比較有收穫的方式,讓自己度過登機之前的最後這段時間。史塔迪牧師在這一點上的態度非常堅定:他說,旅客在這段時間應該把心思完全集中在上帝身上。

「可是如果是不信上帝的人呢?」我繼續問道。

史塔迪牧師沒有回話,把頭轉向了一旁,彷彿對牧師提出這樣的問題非常不禮貌。所幸,他的同僚在神學方面的態度比較開明,於是提出了一項同樣簡短但較具包容性的回答。往後幾天裡,每當我看著飛機緩慢滑向跑道,就不免想起他的這句答話:「死亡的念頭會把我們推向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事情,這種念頭會賦予我們勇氣,促使我們追求內心所重視的生活方式。」

 

資料來源:博客來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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