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21 00:07:24卡菲爾

《旅行的藝術》---〈期待〉

《旅行的藝術》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

 

〈期待〉

地點: 倫敦.漢默史密斯(Hammersmith) 巴貝多(Barbados)

嚮導: 於斯曼(F. K. Huysmans, 1848-1908)

很難說,冬天是從哪一天開始的。冬天降臨的腳步很慢,像是人變老一樣。一天過一天,不知不覺,已然是個鮮明的事實。一開始,夜晚的溫度往下掉了一點,然後接連數日陰雨綿綿,來自大西洋的狂風猛吹,潮溼,葉落,冬令時間來臨,時鐘得撥慢一小時。雖然偶爾季節的腳步暫緩,你早晨出門少穿一件,萬里無雲,風和日麗,但這只是迴光返照。十二月,新的季節已經坐鎮,整個城市幾乎每天都籠罩在陰鬱灰暗的天空下,像曼特納哷或維洛尼塞哸的畫作,是耶穌受難圖最好的背景,或適合賴床的日子。雨夜裡,鄰近的公園變成一片荒蕪、泥濘,在絲絲街燈的映照下顯得慘白。有個晚上,下著傾盆大雨,我走過公園,想起了剛逝去的那個夏天:豔陽下,我在草地上伸展自己的身軀,讓光溜溜的腳丫子脫離鞋子的束縛去愛撫小草。這樣與土地親近,讓我有一種自由和奢侈的感受。夏日消除了室內、室外的界線,允許我以天地為家。  

然而此時此刻,眼前的公園變得陌生。雨下個不停,泥濘的草地教人怯步。即使原本只有一絲哀愁、一點懷疑,心想恐怕快樂或了悟都不可求,但一看那溼答答的赭紅磚瓦房舍、被街燈染得一片橘的夜幕,就讓人心情更加低落。天候如此,加上諸事不順,似乎印證了尚福哠的名言:強迫自己每天早上吞一隻蟾蜍,這一天不管再有什麼遭遇,都不會更可怕了。有一個黃昏,冷不防我眼前冒出一本大開本、圖文並茂的冊子《冬日陽光》。它的封面上有一排幾乎都往同一個方向生長的棕櫚樹,以及沙灘、碧海,背景是山丘。我想像這裡有瀑布,以及在氣味香甜的果樹下乘涼所享受到的放鬆感。這樣的攝影作品讓我想起霍吉斯唎畫筆下的大溪地。這些畫作是他與庫克船長探險歸來時帶回來的作品:柔和黃昏下的熱帶礁湖,幾個當地女子巧笑倩兮、打著赤腳、無拘無束地在蓊鬱的樹叢間嬉戲。一七七六年的嚴冬,霍吉斯向倫敦皇家學院展示這樣的畫作,眾人驚豔不已,好生嚮往。於是,這樣的圖像成為熱帶風情畫的範本,我手中的《冬日陽光》即屬此類。

製作《冬日陽光》這本手冊的人必然直覺到,棕櫚樹、明亮湛藍的天空、白色沙灘這類的圖片,對讀者會有何種致命的吸引力。攝影的力量能讓讀者的智力相形見拙,軟化他們的自由意志。即使有懷疑精神的謹慎讀者,與這些元素接觸之後,不免受到感染,想要反璞歸真。這本手冊觸發的嚮往就是一個例子,令人有一種濫情的感動。最簡單且讓人毫不提防的快樂圖像可能影響我們的計畫,甚至人生,一段漫長、貴得令人咋舌的旅程就此驅動。這一切,只因瞥見了一張棕櫚樹在熱帶微風中搖曳生姿的圖片。我決心去巴貝多(Barbados)一遊。

如果人生不是為了追尋快樂汲汲營營,或許沒有幾件事能顯現這種追尋的動力、熱切及弔詭。旅行就是其中之最。旅行隱隱約約代表探索人生、掙脫工作的束縛、努力活下去。儘管如此,很少有人把旅行當做哲學問題來思辨,一般人總以為旅行是很實際的事,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們去哪裡好。很少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去旅行、該以何種方式旅行。旅行的藝術似乎涵蓋了許多不是那麼簡單、不可小覷的問題。研究旅行的藝術,或許我們就能適切地明瞭,希臘哲學家所謂的「實踐的幸福」究竟是什麼。

關於旅行的期待與現實,這兩者之間的確有一個問題。偶然間,我讀到於斯曼在一八八四年出版的小說《歧途》(A Rebours)。主人翁德埃聖公爵(Duc des Esseintes)是個萎靡不振、覺得人生乏味的人。他計畫去倫敦旅行,成行前,他百般思索、抽絲剝繭,分析對一個地方的想像與實際情形的落差。德埃聖公爵孤家寡人住在巴黎郊區的一棟大別墅。他很少出門,為的是眼不見為淨,他討厭看到別人的醜陋、愚蠢。他年輕的時候,有一天下午,到附近的村子走了幾小時之後,發現天底下的人實在俗不可耐。從此,他足不出戶,躺在書房臥榻上讀古典文學,覺得人性越來越無可救藥。然而,有一天早晨,他突然心血來潮,很想去倫敦看看這是他坐在火爐邊閱讀十九世紀英國小說家狄更斯所觸發的欲望。狄更斯筆下的英國生活栩栩如生,德埃聖公爵朝思暮想,越來越想親眼瞧瞧。德埃聖公爵的興奮寫在臉上,立刻令僕人幫他收拾行囊,自己挑選了一套灰色毛呢西服來穿,配上飾邊短靴、圓頂禮帽、淡藍色的蘇格蘭伊凡尼斯斗篷,搭乘火車前往巴黎。

到了巴黎,由於前往倫敦的火車沒那麼早開,德埃聖公爵就趁這個空檔到麗弗里街唃上專門賣英國書的加里涅尼書店逛逛,買了本《貝德克爾的倫敦旅遊指南》。此書文詞精鍊,讓他沉浸於迷人的幻想。接著,他來到一間酒吧,這裡有很多常客是英國人,氣氛活脫是狄更斯小說中的場景。他想起小杜麗、大衛.考勃菲爾的太太朵若,以及湯姆.平瞿的妹妹露絲唋都曾坐在這樣溫馨、亮晃晃的地方。酒吧裡,有位客人有著威克菲爾先生的朱顏鶴髮,加上塔金洪先生的面無表情和冷漠眼神圁。

由於饑腸轆轆,德埃聖公爵接著來到聖拉札爾火車站附近、阿姆斯特丹街上的一家英國飯館。他一入內,便發現裡面昏暗氤氳,角落擺著一排啤酒,檯子上的火腿是小提琴般的深棕色,龍蝦則是鉛紅色。店裡有一張張小木桌,座上的英國女客各個都像男人婆般粗壯,手長腳長、雙頰像蘋果般紅通通、門牙大得像調色刀。德埃聖公爵找了張桌子坐下,點了牛尾湯、煙燻鱈魚、烤牛肉、馬鈴薯、幾杯麥芽酒,以及一種名叫斯提耳頓(Stilton)英國乾酪。

開車時間越來越近,不久倫敦將不再是夢想,而是真實。突然間,一股倦怠襲上德埃聖公爵的心頭。他覺得好累,想到匆匆忙忙跑去車站、搶個腳夫來幫忙提行李、坐火車、陌生的床鋪、排隊、受凍、拖著孱弱的身子按照貝德克爾簡約的描述走馬看花,這一趟倫敦有如噩夢。「如果能以逸代勞,坐在椅子上就能雲遊四海,又何必四處奔波?他無異於已經去了一趟倫敦。倫敦人以及倫敦的氣味、天氣、食物,甚至餐具,他不是都領教過了?除了新的失望,他還能期待什麼?德埃聖公爵沒有起身的意思。他陷入思索:『我真是糊塗。想像有什麼不好,幹麼偏要像老太婆般聽信『行萬里路是必要、有趣及實用的』這種話?』」於是,德埃聖公爵付了帳單,離開飯館,搭乘第一班火車,帶著一大堆的行李、包裹、手提包、毛氈、雨傘及枴杖回到他的別墅。他再也不出家門一步。

我們已經知道,旅行的現實不能跟我們期盼的劃上等號。以德埃聖公爵為代表的悲觀派就言之鑿鑿地告訴我們,現實必然令人大失所望。若說現實與期待之間有「落差」,或許更為真確,也更有收穫。

期待了兩個月,在一個萬里無雲的二月天下午,我和我的同伴M降落在巴貝多的關特利.亞當斯機場。從下飛機到矮矮的航廈只是一小段路,卻足以讓我注意到氣候的叛變。不過是幾小時,我已置身於一種燠熱和潮溼之中。在英國,這種類型的天候還要再等五個月才會出現,而且再怎麼說,也沒有這般溼熱。一切都跟我的想像大異其趣。如果你知道我心裡怎麼想,就能了解我的吃驚。過去幾週以來,我一讀到巴貝多的旅遊手冊和班機時刻表,就有三個平面、不動的景象一直在腦海中打轉:夕陽映照之下的沙灘和棕櫚樹;獨立式度假小屋鑲嵌了一塊塊方形玻璃的大門,往裡看,有木質地板和白色床單;以及蔚藍的天空。如果有人問我,我會回答巴貝多當然還有別的,但我不需要用它們來建立我對這個島嶼的印象。我就像看戲的觀眾,一看布景上畫的橡樹枝或列柱,就知道即將在眼前演出的這一幕是在雪伍德森林圂還是古羅馬。

從抵達的那一刻起,很多印象強行闖入,於是巴貝多這個地名豐富了起來。例如:一個儲藏油料的地方,上面畫了英國石油公司黃黃綠綠的花蕊商標。身穿棕色制服的移民局官員坐在夾板釘起來的箱子上,好整以暇地審視眼前的護照(就像身在圖書館、研究古老原稿的學者),眼神流露出好奇與驚異,不管排隊等待通關的旅客已經大排長龍到航站外,甚至機場上了。此外,還有行李提領轉盤上方的廣告、掛在海關走廊上的行政院長玉照、迎賓大廳的外幣兌換所,以及航站外計程車司機和導遊的喧嘩嘈雜。這些印象紛沓而來,讓我更難看到我想要看到的巴貝多。

在我的預期裡,機場與飯店之間是真空的。在行程表最後一行(BA 2115,抵達時間15:35,還真有協韻)與飯店之間,本來空無一物,沒想到冒出這些東西:鋪著破舊橡皮墊的行李轉盤;兩隻蒼蠅在滿溢的菸灰缸上跳著雙人舞;迎賓大廳裡巨大的風扇轉啊轉著;白色計程車的儀表板上橫躺著一張假豹皮;機場旁邊空地上的野狗;環形交叉路口立著一面廣告看板,上面寫著「豪華公寓」;一家叫做「巴達電器」的工廠;一排紅紅綠綠的鐵皮屋頂;一輛車子前後車窗間立柱的橡皮上寫著小小的「福斯汽車,沃夫斯堡」埌;不知名的鮮豔灌木;顯示六個地區時刻的飯店櫃臺,旁邊還有一張卡片,印著「耶誕快樂」過期兩個月的祝福。抵達幾小時以後,我才與想像中的房間結合。然而,之前我真沒想到這房間有這麼大,還有冷氣。太好了!有漂亮塑料貼面的浴室,浴室牆上掛著一個牌子,嚴正提醒住宿的客人:請節約用水。

如果我們希望什麼都在我們的期望之中,想要忘卻期望以外的一切,這毛病或許要怪藝術作品。藝術作品就跟想像一樣,經過一番簡化和揀選。藝術的表現可能極其簡約,與現實相比,可能只是九牛之一毛。

翻開旅遊書籍,書中或許有這麼一段文字:敘述者跋涉了一個下午來到一座山城X,在中世紀的修道院過了一夜,在煙霏霧集的清晨醒來。然而,我們並沒有在午后翻山越嶺,而是好端端地坐在火車上。方才下肚的午餐,胃消化得很辛苦。火車座椅的椅套是灰色的。我們凝視車窗外的原野,又把視線收回,看車廂內的景物。一股焦慮在我們的知覺裡盤旋。我們注意到對面行李架上的皮箱上貼的標籤。我們用手指在窗檯上輕輕敲打,食指指甲裂縫鉤到了一條紗線。下雨了,雨滴滑落,在灰撲撲的窗玻璃上走出一條泥濘的小徑。我們揣想車票放到哪裡去了。視線又轉往窗外,看那一片大地。仍然在下雨。至少火車開始動了,越過一座鐵橋之後,不知為何突然停了下來。一隻蒼蠅停在玻璃上。「一個下午的跋涉」這種敘述,簡約得令人覺得不實在,這三言兩語裡隱藏著許多事件,現在只是出發階段剛結束之時。

說故事時,如果巨細靡遺,沉溺於細節的描述,很快就不知所云了。不幸的是,生活正像這種說故事的模式。一再重複、強調錯誤的重點、怪異的情節發展,這種種令人疲憊。生活強迫我們照單全收:「巴達電器」的招牌、車裡的安全把手、野狗、耶誕卡片,以及一隻先在鉛盤菸灰缸邊緣停留、後來又跑到中央的蒼蠅。

這點解釋了一個奇特的現象。比起現實,藝術和期待的經驗比較容易讓人接受。在期待或藝術的想像裡,有著許多的省略和壓縮,捨去無聊煩悶的部分,把我們的注意力導向精采的片刻。這麼做並沒有假造或者修飾,只是去蕪存菁,呈現生活生動、協調的一面。反之,生活的當下常是雜七雜八,教人心煩意亂。在我到加勒比海的第一個夜晚,我躺在床上回想這一段旅程(外面,蟋蟀嗚叫,草叢沙沙作響)。當下的混亂已慢慢退去,有些片刻轉為鮮明。從這點來看,記憶和期待是類似的,一樣經過簡化和揀選。當下好比一捆長得不得了的膠捲,而記憶和期待就像經過挑選的精采鏡頭。在抵達此地之前的九個半小時飛行裡,我的記憶原本只留有六、七個靜止畫面。最後,只有一個殘留到今天,那就是飛機中的托盤。對於這裡的機場,我的印象只剩下排隊接受證照查驗的長龍。層層相疊的經驗變成密實、清晰的敘述:我從倫敦飛來,住進這家旅館。

我很快就睡著了,第二天一早,迎向我在加勒比海的第一個晨曦。當然,在這三言兩語之下,還有很多、很多……

多年前,早在德埃聖公爵打算去英國一遊之前,讓他魂縈夢繫想親眼瞧瞧的還有一個國家,那就是荷蘭。他想像這個地方正如提聶爾、史提、林布蘭和奧斯塔德堲的畫作。他期待在荷蘭見到莊嚴的簡潔、瘋狂的歡樂、靜謐的小紅磚庭院,以及倒牛奶的白皙女僕。他真的動身前往哈倫和阿姆斯特丹,結果大失所望。不是畫作說謊,他確實在那裡看到了某種簡潔和歡樂、雅致的紅磚庭院、幾個倒牛奶的女孩,但這些珍寶都混雜在一大堆乏味的日常影像當中,如餐廳、辦公室、一成不變的樓房及枯燥的原野,而那些都不在那幾位荷蘭大畫家的畫布上。親自走一趟荷蘭,那些美麗的印象反而變得模糊;不若找個午后徜徉在羅浮宮的荷蘭館,只消到這幾間陳列室走走,便可把荷蘭之美一網打盡。結果,透過美術館裡陳列的畫作,德聖埃公爵反而更覺得身在荷蘭,更能親近到他喜愛的荷蘭文化。拖著十六件行李、帶著兩個僕人,風塵僕僕、千里迢迢地來到荷蘭,荷蘭反而更遠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披著一件旅館的晨袍,走到陽台上。在這破曉之際,天空是淡淡的灰藍,一夜嘶噪之後,所有的生物,甚至連風,似乎都還在沉睡中。靜得像圖書館。前面是一大片廣闊的沙灘,近處有些椰子樹,然後一路下坡直到大海,沒有任何遮攔。陽台有低低的欄杆,我一越而過,在沙灘上漫步。這裡是大自然最溫柔的表現。她在此創造了一個小小的馬蹄形海灣,好像要藉以彌補她在其他地域施展的粗暴,顯現自己也有敦厚的一面。椰子樹提供了涼蔭和椰子乳,沙灘上布滿貝殼。沙子粉粉的,顏色像是太陽曬熟的麥子。這裡的空氣有種暖意,瀰漫、包裹著一切;不像歐洲北部的暖和稍縱即逝,即使仲夏夜也還是涼颼颼的。

在海邊,我找到一張躺椅坐下,聽見小小的拍擊聲,像一頭溫柔的動物捧著一個大酒杯猛喝。幾隻鳥已經醒來了,興高采烈地在空中翱翔。在我後頭,參差的樹叢間可以見到由拉斐亞草鋪成的度假小屋屋頂。在我前方,是我熟悉的景觀,跟旅遊手冊裡印的一樣:溫柔環抱著海灣的沙灘,再過去是林木茂密的小丘;最前面的一排椰子樹往碧綠的海靠過去,有的高、有的低,不大整齊,好像伸長脖子想找個最好的角度曬太陽。但是在這個早晨,我心中並非只有此情此景,我的心境要比上面描述的混亂、複雜。也許,我注意到晨風中有幾隻鳥精神飽滿地飛翔,但我的思緒很快就轉向別的事情,比方說因長途飛行中著涼而引發的喉嚨痛、行前未告知同事而產生的不安、頭部兩側的太陽穴隱隱作痛,還有想回房間洗個澡。直到這時,我才發現了一個先前被忽略的重要事實:這一趟,我還真是漫不經心。

如果我們沉浸在詩情畫意的描述,就很容易忘記自我。行前,在家裡,我的眼睛在巴貝多的風景照片上打轉。沒有人提醒我,不管我走到哪裡,身體和心靈都會與眼睛如影隨形,但走了一段時間後,身體和心靈卻不一定會同意眼睛的目的。在家裡,我專注於旅館房間、沙灘及天空的照片,忽略了這複雜的創造物是出自於他人的觀察,而且僅是那龐大、具多重面向的生活裡的一丁點兒。我的身體和心靈是難纏的旅伴,難以欣賞這趟旅程之美。身體發現這異地不好入睡,抱怨天氣炎熱、蒼蠅亂飛、旅館的餐點難以下肚;心靈傾向焦慮、無聊、自由來去的哀愁,擔心錢帶得不夠。

似乎,我們在一個地方感受到的快樂,不像我們期盼的那種持續、恆久的滿足,而是一種信仰。對有意識的心靈而言,這種快樂顯然是一種偶然發生的現象:在一段時間內,我們接受周遭的世界,對過去和未來的正面思想在此凝結在一起,焦慮也平息下來。但是,這種狀況很少能持續十分鐘以上。新的焦慮會無可避免地從意識的地平面上升起,就像愛爾蘭西岸每隔幾天鋒面就會聚集一般。過去的勝利似乎再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未來則是複雜難解;就如同所謂的好景不常,美麗的景致漸漸從我們眼前消失。我那待在家裡的自我是憂鬱的,我希望在這個憂鬱的自我與來到巴貝多的我之間,找到一種連續。但是,巴貝多的景觀和氣候跟我來自的地方是徹底斷裂的,連空氣都截然不同,好像是由甜美的物質所組成。

在巴貝多,第一個早晨的十點左右,我和M坐在海灘小屋外邊的躺椅上。有一朵雲低低地飄浮在海灣上空。M掛著耳機,在涂爾幹埕的經典名著《自殺論》書頁上寫眉批。我環顧四周。在別人的眼中,我人就在我躺下的地方。但這個「我」,也就是我的自我中有意識的那一部分,其實已經遠離我的肉體,為了未來憂心忡忡,特別是午餐費用會不會包括在住房費用之內。兩小時後,我們在旅館餐廳角落的一張桌子就坐,桌上有棵木瓜(午餐,還得加上當地的稅金)。先前離開躺椅上我的肉體的「我」,這時又跑到別的地方去了,甚至飛離這個島嶼,投入到明年一個棘手的計畫裡。打從幾個世紀以前開始,老是在未雨綢繆的物種似乎具有一種重要的演化優勢。這些物種的祖先或許未能盡情享受眼前的經驗,但至少存活下來,並且形塑了子孫的性格。反之,當初縱情當下、與自己所站之處合而為一的兄弟,已慘死在突如其來的野牛角下。但不幸的是,我們很難想起那種對未來幾近永恆的牽掛。當我們從一個地方返回時,或許從記憶中消失的第一件事就是,過去的我們是如何憂心未來,過去的我們如何心不在焉。但是,透過回憶和期待,我們就能感受到一種純粹:地方本身變得鮮明無比。

如果在家裡我對一地念念不忘,或許是因為我從未對於在任何一段時間內,注視一地的圖片感到厭倦。如果我把一張巴貝多的風景照片放在桌上,強迫自己目不轉睛盯著它看二十五分鐘,那麼我的身心自然而然會脫離那張照片,朝向其他的事物,而且我可能因此清楚認知到,我的心靈難以被我身體所在之處禁錮住。

資料來源: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205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