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哲沙特(J. P. Sartre)曾說：「他人是地獄」(l’autre est l’enfer)，
一語道出人世間的「實然」狀況。
何謂地獄？言人人殊。但基本上地獄指的是令人痛苦的地方。
什麼事會令人痛苦？令人「痛」或令人「苦」？或兩者皆有？

那句流傳很廣的警世名言說道(可惜我不記得全文)：
春水薄，人情更薄
黃蓮苦，人情更苦。
……

真的是道盡世態炎涼，更是「他人是地獄」一語的最佳詮釋。
如果只是苦刑，那痛的、苦的，只是身體；
如果加上他人的詆毀與貶視，那痛的、苦的，是心靈；
佛教「八苦」之一，即為「怨憎會」。
試想和討厭的人碰面，
這不夠痛苦嗎？
如果必須和他天天一起工作或生活，
這不叫地獄的話，那什麼叫地獄呢？!

走在行人道上，被急駛而過的車子所濺起的小石子打到臉上，痛吧！
但這只是臉上的痛，
更痛的是：駕駛人是故意的，而且是你認識的人。
這時候，臉上的痛比不過心中的痛；
心中不僅痛，還有苦！

寒流來襲，身上的衣服不能扺擋寒冷，苦吧！
但這只是身體的苦，
更苦的是：原本室友們是有說有笑的，但是當你回到寢室之後，卻突然一片沉默，你走了之後，又響起歡樂之聲。
這時候，身體的苦比不過心中的苦；
心中不僅苦，還有痛！

所以，不是單靠身體的痛苦，地獄就成其為地獄，
心中的痛苦才是地獄令人難受之處。
而他人卻正是心中痛苦的主要來源。
他人的貶抑、鄙視、流言在在都比直接的肉體傷害更令人痛苦，
阮玲玉不就說「人言可畏」嗎？
當然，可畏的不是「人言」，而是人言中所隱含的「千夫所指」、所隱含的貶抑；

同樣地，到一個充滿鬥爭的地方工作，
每天要面對的是爾虞我詐，
也同樣會生活得很痛苦。
或許快速的節奏、高度的效率會讓你忙不過來，
但這只是工作的辛苦，而不是痛苦；
真正讓你痛苦的是在勾心鬥角之中，
你無法信任他人，他人也不信任你。
他人也許不是魔鬼，
但和他人共事卻如與在地獄無異。
(在《羅生門》中，和尚說「人間如地獄」，並不是因為發生了凶案才這麼說，而是因為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利益或尊嚴而有意無意地說謊，使得人無法信任他人。)

一言以敝之，
與他人關係不良，他人就有可能成為我們的地獄。

沙特的說法，參照生活中的一些實例，的確是入木三分。
但換個方式想：
難道他人不能成為我們的天堂嗎？

當然可以！
天堂與地獄就在一念之間，
正如沒有煩惱哪來菩提，
沒有無明哪來智慧？
既然他人可以是地獄，
當然也就可以是天堂。

寒冷的冰窖，是虛竹的天堂，
因為那裡有夢姑。
情竇初開使戀人彷彿置身於天堂

在職場失敗，在情場失意，
但回到家中，父母卻張開雙臂擁抱他，
說：「孩子，在我的心目中你永遠是最好的！」
他的心情難道不會像跌到谷底之後又飛上雲端嗎？
親情的肯定使孩子彷彿置身於天堂。

獨立完成一鉅作，卻被棄之如敝屣，
此時居然有人慧眼獨具，
讚賞你的作品，認為你是不世出的奇才；
難求的知音，
難道不會讓你飄飄然彷彿置身於天堂嗎？

所以他人可以是地獄，
更可以是天堂。

或許那些使我們痛苦而彷彿置身於地獄的他人，
與那些成使我們快樂而彷彿置身於天堂的他人，
是不同的兩批人；
(——當然也有可能是同一個或同一批人對你同時是天堂和地獄，
戀愛中的人最能感受到這點，然而這點無損於我們的思辨成果——)
但是，痛苦或快樂的自己、置身於地獄或天堂的自己
卻是相同的自己。
就是這相同的自己連接這不同的兩批人：
一端連向地獄，
一端通往天堂。

他人可以是我們的地獄，
我們又何嘗不會成為他人的地獄呢？
他人可以是天堂，
我們又何嘗不會成為別人的天堂呢？

一方面，
或許，那些讓我們愛我們、無私為我們奉獻而使我們置身於天堂的人，
會因為我們任性、自私和幼稚而彷彿置身於地獄，
如此，我們不是以怨報德嗎？
他人為我們建造一個天堂，
而我們卻還給他們一個地獄。
我們應該要用天堂來還天堂，
如此，他人和我們就互為天堂了。

另一方面，
我們要用地獄來還地獄嗎？
他人讓我們身陷地獄，
我們也要還他們一個地獄嗎？
這樣，我們和他人永遠都會身陷地獄，
彼此互為地獄，永無止境。

必待一端先轉化態度，
讓對方進入天堂，
永無止境的地獄漩流才會停止。

你主動的轉化態度
可能的情況不外兩種，
不論哪一種情況都不會更不好。

也許情況是一：
你送他一個天堂，
他也還你一個天堂，
原來的互為地獄
頓時改變成互為天堂。

也許情況是二：
你送他一個天堂，
他卻還你一個地獄，
結果雖然不是互為天堂，
卻因為你的奉獻、布施和忍辱，
你成了地獄中的菩薩，
你在當下就脫離了地獄。
而他雖然得到你給的天堂，
但仍然做出地獄般的行為，
所以仍然身陷地獄中，
因為他無法相信(從而無法享受)你給他的種種善意，
他仍然活在猜忌、自私和不知感恩中；
但是你給他的種種卻潛在地為他開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門，
要不要走進去，全靠他自己。

但不論是哪種情況，
只有給他人一個天堂，
才能轉化地獄的漩流。

是的，「他人是地獄」！
但卻我們可決定讓這個地獄繼續存在或使之化為天堂。
是我們讓他人成為我們的地獄，
也同樣是我們可以讓他人成為天堂。

地獄抑或天堂？
就在我們自己對待他人的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