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4 20:06:11小蟹子

純粹

         地球日,台大文學獎決審。七點出門,延著老街溪散步到高鐵站,八點到了台北,先往溫州公園看魚木盛開,疾行的車子飆行,漫天飛花,想起四年前就是在這天意外血栓住院,好像整個地球都在這陽光溫舒的第四個周年,碎碎發話,活著真好!踩踏著樹影,從隱翳的巷弄慢慢走到寬朗的校園,迎接九點半的會議。

   時隔一天,書香日夜裡,浪漫得一塌糊塗的佳儒,轉了篇許榮哲寫的短文給我,看起來比我還感動:「好像不同的時空也串連了:),兩股純粹又熱情的能量,走出記憶,相遇:)

    「所以我們都喜歡王家衛!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我們都像宮二小姐,只能深自慶幸,在最好的時刻相遇。」我忍不住想起宮二小姐的相遇,融進驕傲、倔強、尊嚴、惆悵的無限風華,表現得好經典:「我在最好的時候遇到你,是我的運氣。可惜我沒時間了。想想說人生無悔,都是賭氣的話。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說句真心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幸好我們都活得太平常了,所以可以循著簡單日常,讀一篇暖暖的文章,記錄著前一天的相遇。     

1.   許榮哲☆〈那時的你,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純粹的人

    評文學獎,除了參賽作品帶來的驚喜之外,與匿名評審的相遇,也是一種驚喜。有時你會遇見恩人;當然也可能遇見仇人,仇人相見總是份外尷尬。

    昨天,我去台大評文學獎,到了現場才知道,另一位評審是作家黃秋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黃秋芳,

之前我們從沒見過面,唯一的共通點是我們都是台大校友,她台大中文,我台大生工,表面上,我們純粹就作品論作品,連句客套恭維的話也沒有,但我的内心非常激動,因為在我年輕征戰文學獎的生涯裡

黃秋芳老師,佔了一個極重要的位置。

    2001年,我開始寫作第二年,我的小說〈那年夏天〉,得了吳濁流文學獎小說首獎。這個首獎對我有兩個重要意義:第一個意義,那一年的散文首獎正好就是李儀婷,那是我們第一次同時得首獎;第二個意義,很多前輩作家針對我的得獎作品,寫過一些評審意見,其中,最讓我念念不忘的,正是黃秋芳老師寫的。她說我的小說〈那年夏天〉:「從夜闇中的螢火蟲開場,光明隱在黑暗中,幾乎不能捕捉,層層設色,渾然融合,充滿小說中『不能道盡的惘然』那樣的質感」。

    當年的我,甚至連什麼是「不能道盡的惘然」都還搞不清楚。台大評審完時,我才激動的告訴黃秋芳老師,她曾評過我的小說〈那年夏天〉,並且寫了一篇我至今難忘的評語。原本客客氣氣、實則疏遠的黃秋芳老師,瞬間眼睛一亮,瞪大眼睛看著我,難以置信的說:「什麼,那篇小說是你寫?我到現在還對那篇小說印象深刻」(天啊,那已經是二十年的參賽作品了)

    黃秋芳老師說:「在我心中,我一直認定那篇小說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純粹的年輕人寫的。沒想到,這個純粹的年輕人,二十年後突然出現了。」(我差點接口: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因為「那年夏天」的因緣,黃秋芳老師談興大起,原本要赴朋友約的她,陪我走到捷運站。隨後我們聊起了買房子的經驗,她突然說:「你寫〈那年夏天〉時,一定還沒買房子。」

    「你怎麼知道?」我說。她說:「因為你的那篇小說是一個非常、非常純粹的年輕人寫的,不像是買過房子的人。」

    買過房子就不再純粹的說法,讓我笑開了。言談過程中,她又幾次提到了「當年的你一定是個非常、非常純粹的人」我必須說,我實在太喜歡聽這句話了!從來沒有人這樣說我,尤其是從作品看人。

    就這樣,我們在捷運門口又聊了好久、好久。我說:「秋芳姐,你該去赴約了,別讓朋友等太久。」

    「沒關係,那是台大詩社的朋友。」她說:「讓她在等待中寫一首詩吧!」

    就這樣,我們又聊了一首詩的時間(我好想對她說:你才是見過最最最純粹的前輩作家)

    我想我會永遠記住黃秋芳老師說的話:那時的你,一定是一個非常、非常純粹的人,那種眼睛會放光的人。」

    底下是黃秋芳老師為「那年夏天」寫的評語,謝謝這篇二十年前的評語,以及二十年後的偶遇。它幫我回憶起,年輕時隱在黑暗中,純粹,無能捕捉的自己。      2.   如夢,亦如詩

   「首獎作品〈那年夏天〉脫穎而出。從夜闇中的螢火蟲開場,光明隱在黑暗中,幾乎不能捕捉,人們自己,人和人的關係,人和社會的關係,人和整個大自然……,層層設色,渾然融合,充滿小說中「不能道盡的惘然」那樣的質感。

    你說這樣的小說作品能有什麼功能呢?也許沒有。也許很多很多。基本上,寫小說是一種生命行旅的禮物,有一些說不出來的感慨,說不出來的滄桑,一點點的痛,一點點的喜樂,一點點從來不說的悵惘……,在閱讀中或淺或淡地刻印在腦子裡,有一些不是計畫中的時刻,驀然就浮了起來,和我們生命中的脈動聲息相呼應,這就是優質的小說。」

    榮哲整理出這篇20年前評審意見,如詩行進的點評,現在看起來,我還是很喜歡。我一直沒辦法作假,只能活得很純粹。對於那些很乾淨的作品,總是特別難忘,一直覺得,小說是性情的裸現,很難做假,我習慣從文字裡看見一個人,也從作品中靠近我喜歡的價值,能夠透過文字,和每一個非常純粹的人相遇,總覺得是最好的時刻。

    喜歡你引王家衛《一代宗師》說的: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二十年後的相遇,不長也不短,屬於讓人一輩子永遠記得的長度」榮哲和我一起評審小品文,應該特別可以感受到我對純粹、透明的喜歡:「我想秋芳姐之所以難忘,恐怕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看作品時特別仔細認真。因為認真看待,所以你眼中的好是有層次的

    有時,一時的貴人,成為一世的恩人。我就是這樣受芳老師的提攜的山鷹跳出來敲邊鼓,榮哲立刻回答:「我記憶中有個一直稱讚秋芳老師的人,應該就是你啊!

    我立刻笑了!一路陪著小評審看我在編選《109年童話選》中跌裂手骨和旋轉肌、仍奮力完稿的怡麗,忍不住留言:「精彩的作品,遇見了,就是永恆的銘刻。很難想像二十年前的參賽者,在二十年後,以評審的姿態,與當年的知遇之恩相遇。因著書寫而牽起的緣線,竟是這樣綿長……

    二十年真的太難了,而二十年的念念不忘更難」讓榮哲動容的是這樣漫長的時間,我特別喜歡的是,聊一首詩的時間,好純粹呀!撿拾起這樣屬於「詩」的美麗,特別感謝大學同學韓麗娟對我的縱容。我們約相見,一約就是「不知其期」,她的感慨極具笑點:「比約牙醫還難啊!」

    敲定台大評審日期時,我又忽然詢問,可以提前嗎?評審後可以餐敘。怕評審時間延宕,相約如果稍遲,記得寫一首詩給我吧!麗娟本來還孩子似的開心著:「喔!好像大學時代等待情人那樣?」瞬間「老」了一百歲:「這太為難老太婆了。」

    青春啊!這樣如夢如詩,禁得起我們瘋狂揮霍。故人相遇,就是可以任性。我們讀夢,在軟萌的熊貓汪洋中,放下一片桃花瓣,竟然聊了五個半小時。這所有的畫面碎片,在我眼中,都是生命的詩,在麗娟眼裡映現的是夢,這所有的詩和夢是我接收到的靈魂橋樑,麗娟踩踏的是心靈的路。

    我們在同行路上,相互映照,這是近四十年我從來沒發現過的麗娟。

3.   是夢,也是詩

     和許榮哲發表短文同時,我也看到麗娟對前一天的相遇隨筆。

    院子裏的槴子花開得茂盛,幾天前摘了一朶放在杯子裡,香味濃郁,花謝時,水中還留著馨香,我捨不得倒掉,彷彿留著花魂。禪學行旅返家後,每日昏睡(明明旅途中睡得非常好啊),這兩日總算回過神來,下午喝了從阿里山買回來的金萱,滋味竟然跟回憶中曾經喝過的一樣純淨甘醇,有種太妃糖的香氣,如今才明白自己原來是個貪香的人,對於普洱白茶反沒那麼喜愛。

    最近的生活以及接觸到的人,跟我的屬性較接近,感覺自己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中文系,昨天跟秋芳讀夢,聽她說著詩經如何能讓覺得生命靜止的人找回柔軟的純真,她説得眼睛發亮,我也聽得眼睛發亮,跟作家讀夢並不容易,然而挑戰度越大我的收穫也越多。

    光是她夢裡美極了的一瓣桃花,就令我無限神往,而「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則像一首從遠古流向青春,吟詠之後杳然無蹤,如今重新在耳畔輕唱的歌謠,循著歌聲,可能帶我回到失落的秘境嗎?

    讀到金萱,我就眼睛發亮。金萱有憨憨的奶香,有時候,因為心情不同,對產地高度的差異,生起一種近於想像的甜,乾淨透明的,混一點樟香或梅香。麗娟能夠喝到像太妃糖這麼甜的香氣,一定是因為喝茶的人心情太好了的關係!喝了一輩子的金萱,好喜歡,光看別人寫金萱,都有說不盡的開心… …

    光喝茶一樣,作家就喝出繁複口感,我們簡直囫圇吞棗,只是吞棗的人也很歡喜。麗娟一說,我就笑了!這個自認為吞棗的人,正領著我,一小口,一小口,一小絲絲一小絲絲地慢慢咀嚼,夢。我一直以為自己很少作夢,這時才意外發現,不是無夢,是短夢消失得太快,夢裡的面目,來不及看清楚就脫走了,麗娟正傳輸她和夢神的交情,讓我看清楚夢中的真實面目。

    幾十年來,無論我們約相見或通電話,總是用來搞笑,第一次,這樣靠近麗娟,眾人的白日她混沌,眾人的黑夜她卻醒了過來。我們的對話和聯繫,開始繞著夢境,如詩運轉,麗娟說:「夢中一切,歷歷在目,一個我睡去時,另一個我醒來。」

    這樣純粹活著。把每一個白天黑夜看成夢,也這樣真心實意地,活成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