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那一年:轉個彎,就是一輩子
小學時遷入客家村,全年級只有兩個閩南人,語言不相通,已經十分孤立了,再加上嚴重風疹,風一吹,或者溫差一大,滿臉颳起又紅又腫的蕁麻疹,男同學埋伏在每一個轉彎處,行走在路上,特別戰戰兢,隨時有人跳出來大喊:「恁得人驚喔!」
客家話其實聽不懂,但是,那種從表情帶出來的恐怖感,彷如一下子被抓到外太空,丟在四顧茫然的異星,一個人,顫抖著,甚麼武器都沒有,只靠著無效又無力的掙扎,一天撐過一天,從「抗拒上學」到越來越無感,從「努力想活下來」到「其實並沒有那麼想活下來」。以為自己活不去了,才發現緊抓住的一本書、一支筆,竟搭築出意想不到的通道,在無限星空中裂出縫隙,掙扎著,狠命鑽了進去,就是另一個「異星球的異星球」,沒有別人,只有無限瑰麗,任由自己探索,最後,驚奇地發現:「我還活著!」
就這樣,很不幸、也很幸運地,從充滿惡意的中小學生活中倖存下來。那些不加選擇的書,一本又一本堆疊起來的隨手筆記,後來翻看,都有一種強烈的生命力,想像出無限可能,成為救贖的唯一出口。記得,我在一本數學筆記本的空白頁面上,畫著一幅又一幅藝術字體,適合放在街頭、店面、橋邊……的各種看板,或只是文青得不得了的「人生感慨」,像「年華剪影」、「秋詩翩翩」……,塗抹著一幅字體,就是一次壓力的釋放。我也特別喜歡在地理課本的地圖上,循著山、水、海洋、地形、風勢……,框出一塊地域,塗上斜線,表明這是「我的領土」,再沿著課本邊緣,慢慢規畫土地運用,開鑿河流、起造小屋、活用林場、培植花園、區別生活空間……
國中畢業前,有一門課叫「指導活動」,針對智商和性向做檢測。我在「數字邏輯」、「空間」和「語言文字」的PR值都是99。老師高興地說:「你有很多選擇。」
「我只有一個選擇,唯一的,就是建築。」那時,我的眼睛發亮,語氣裡的堅定,宛如可以移山倒海:「無論被丟在任何荒涼星球,我都想打造出無限生機。」
升上高中後選讀理組,努力搜尋建築系的相關訊息。成大建築是第一志願;萬一有個差錯,東海建築也帶著獨特的樣貌;即使不幸「殉難」,還有逢甲建築當最後的安全網。青春時,誰不是這樣脆弱退縮、同時又這樣囂張自信的呢?
只要下定決心,人人都有各自的願景可以作夢。可惜的是,十七歲,我因為十二指腸潰瘍緊急住院。十幾天後出院,世界轉了個彎。無法在台北獨立生活的我,轉學,回家,準備在新竹女中接續舊日軌道時,學校說:「轉學生成績很差。為了升學率,只能選文組。」
我的建築夢,那些亮閃閃的無限生機,全都消失了。僅此一瞬,我又回到甚麼都沒有的荒涼星球。 2. 無限生機
我一直相信著的人生願景,在十七歲那年,轉了個彎。誰也想像不到,這樣就過了一輩子。
剛開始,世界荒蕪,只剩下「不適應」。我從自由自在的校園探險,迫降在「成績決定一切」的異星球,加入一場又一場殘酷的生存遊戲。我們的學號,隨著每一次月考排名重新洗牌。轉學生的學號從後面排起,我是倒數第三號,在這個班上的三位轉學生中,排名第一,仍然是最卑微的邊緣人。老師出題時喜歡從最後號開始提問,在答案卡關時,把「深怕拖垮升學率的不滿」包裝成溫柔寬容,淡淡說:「轉學生嘛!我就知道你不會。」再讓前面號回答,以為這樣就可以加強自尊和榮耀的鞭策;當倒數第三號答出正確答案時,劇本卡關,老師悻悻一頓:「你怎麼會?」
是啊!我是轉學生耶,怎麼可能會?
接下來的日子,我認份讀書,努力「求生」,卻不想遵循成習,永遠守在座位上背單字、做考題。下了課,在陌生的校園四處探險,慢慢引出一些同樣在「正確邊緣」掙扎著的同學,相近的共鳴。有一天,有同學遞給我一本《丹諾自傳》,靦腆地笑:「我想,你應該會喜歡。」;有一天,有同學帶著我遠赴校園邊陲,笑著介紹:「這個異域,我們叫它維也納森林。」
有了朋友,一起讀書、四處晃蕩,生活就在黝暗中透進了光,我開始意識到,自己不是荒涼星球最脆弱的那個人。當我理解,我不是甚麼武器都沒有,我能看書、能寫字;當靈敏的反應和倔強的自尊,讓我堅定地向有光的地方走去,我就特別感同身受地心疼著、在乎著、焦慮著,還有更多「努力想活下來」的人,始終在黑暗中,不曾得到援手。
從童年開始,我看過人間荒蕪;好不容易重建起微微發光的小宇宙,又在十七歲那年,世界崩裂。我們常常在很多時候,以為生命的殘酷到了極限,再不可能更艱難了,沒想到,時間還是曲曲折折地往前走,有美好,也有辛酸,從來沒有盡頭。
轉了個彎,我從空間的建築跨進文學的搭蓋,開始在「其實並沒有那麼想活下來」的絕望邊緣,發現很多人、很多事、很多的歡喜和悲哀。我寫字,捕捉著讓我心疼、在乎、焦慮的各種故事。第一本短篇小說結集時,我挑了其中一篇小說當書名----《我的故事你愛聽嗎?》。時間走過很久很久,我越來越能確定,所有在文字中奮力敘說的,不只是自己的故事,更是在艱難跋涉過的生命地景,所有的掙扎、希望,以及夾纏在無限痛楚中的無限歡喜。
我們注入一點點微光,等待著,生命復甦,就能在各種想像不到的轉瞬,展現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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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日報文藝版連續兩天的連載插畫,從伏案老屋的荒涼星球,到站在台大大門之前的無限生機。
秀蘭編輯得很用心;朱怡貞的插畫,也讓人印象深刻。
謝謝插畫家的慷慨,應允留痕在水國。
【生命拾光】
在電訪中對談《小說拾光》,央廣主持人李正純問起:「寫作,是從小到大的志願嗎?」
嘿嘿,應該是建築吧!一回眸,國語日報文藝版的專欄「十七歲那一年」,也都成為了生命裡的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