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春的聲音

    一早打開電腦，為「青春紀事簿」專欄寫了篇〈童話鏡子〉，感受青春如一張沒有經過仔細規劃、刪修的素描初稿，粗糙任性的線條，勾繪著還沒成熟的內在渴望，重疊、出入，混亂而堅持，衝撞著世俗的規範秩序，不免思索起每一個世代塗抹著各自的青春顏色，真實生活裡的彩虹遊行和 Adele，是現代人無畏的青春；關在電影銀幕裡的藍宇和玉嬌龍，是屬於我們的「少女時代」，帶著一點點恐懼、一些些嚮往。

    想起這陣子佩娥挑選著《金針菜----黃秋芳極短篇》裡她喜歡的篇章重新打字，那也是一段遙遠年光的「青春紀事簿」。沒有電腦，只能在天寒地凍的北國，坐在こたつ暖桌邊，看著窗外雪景，一邊呵口氣暖暖手，一邊一格一字，慢慢爬梳著各種各樣短短的人間速寫。

    佩娥喜歡的幾個故事裡，有一篇〈絕唱〉，那是在「日本東京都立柴永語言學校」跟著校長金美齡聆賞歌劇LD，隨興聯想的小故事。對於我們這些來自鄉下的窮孩子，音樂、歌劇、精巧的樂器、華麗的高音，仿如童話魅惑，有一種超越時空的寬闊遼遠，拓寬了我們對世界的領略和想像。

    回台以後，迷上在黑暗的大螢幕播歌劇，一個人，隨著溫厚的聲音流動，直到LD被DVD取代。那些只能被淘汰的歌劇LD，在遷徙行旅中不知流落何方，只有忠誠的文字，仍靜靜喚醒〈絕唱〉裡的老靈魂。

〈絕唱〉

       莉莉因為愛心演唱會的綵排活動，比預定時間晚了一個多鐘頭還沒出現。到場的朋友知道她忙，早就替她想好了各種理由，一個個嘻嘻哈哈在相互取笑、促狹，各自有個人的作樂方式，沒有人怪責莉莉遲到的問題。

    章男空著肚子，沉默地數著煙圈，一口一口地吞吐，一分一秒地等待，就如當年他正風光的時候，別人在等待他的情景一模一樣。

    這一晃，十五年的時光都流遠了。那麼長，又覺得那麼短的十五年，就好像那個梳理著光潔的髮絲、穿戴著義大利式禮服的青年還在眼底，在剛回國的演唱會裡，在三千多個虔誠認真的觀眾之前，嘹亮豐沛的宣唱著男高音特有的感動和力量。

    三千多個來自不同地方的紳士淑女，六千多隻熱切期待的眼睛，在一個平凡而不起眼的音樂廳裡，注視著因演唱者而分外閃亮的舞臺，在這裡，組合了全國最出色的男高音章男、女高音陳婷，和最優秀的中音、低音。

    這些觀眾，在長期煩忙繁瑣之後到這裡來，貼近這完美和諧的聲音，夙昔冰冷的臉顏在此刻解凍；而多少年輕的心正慢慢醞釀、慢慢成形，在樂音的感應裡，準備由一個合唱團的練習生，攀向聲樂的頂峯。每次，章男面對著穿制服的合唱團員向他來，習慣都冷淡地笑一笑，交由他的經理人，全權去處理這些熱情的歌迷，總沒想到，所有歡囂的喝采、閃亮的舞臺，就像輝燦的煙花，拔到最高的長空裡放出七彩來，而後歸於黑暗。

    短短幾年，醇酒美人、歌臺夜宴的生涯，很快用盡了章男華美寬厚的高音，他走完了煙花起落的舞臺。退到幕後，他現在只能站在暗處，為繼起的歌唱，提供他的滄桑和心事，以一個作曲家的身份，活在同樣的圈子裡，見證著同樣的故事。

    他看到莉莉輝燦的身影，正以無限華美的高音，攀向聲樂的頂峯；他看到遲到的莉莉，在眾人的簇擁招呼裡，享有一切舊日屬於他的情熱繁華。

    這麼熱鬧的世界，偏偏莉莉注意到他。他親熱地挽著他的手，喜心喜意地央求著：「章大哥，為我們唱首歌，好不好？你知不知道，當我在中學合唱團的時候，是多麼尊崇你和陳婷的高音，好不容易買到入場券去聽演唱會，卻什麼話也不能和你說一句。現在可好了，陳婷是我的歌唱老師，而我每天唱的是你為我做的曲。」

    大夥的注意力，忽然簇集到章男身上，一個個瘋狂地起鬨著，這情熱，多像那舊日的舞臺？

    章男，這失去戰場的將軍，披掛著往昔的金戈鐵馬，不知道該如何出發，太久沒用過嗓子，覺得有點打不開。所有的人陪著他靜靜等待。章男先清清嗓子，做幾個簡單的發聲練習，然後在沉默裡醞釀著、醞釀著，最後，化為最美最厚的高音，這是他從來沒有發表過的作品，是他在暗夜裡獨自咀嚼的心情，那樣漂亮圓潤的高音，唱出了他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成熟與滄桑，莉莉在歌聲裡動容、戰慄，然後靜靜流淚。

    章男此後，再沒為任何人唱過歌。

                                                        2.   歲末的呼喚

           回到青春往昔，光影搖曳，那時怎麼也沒想到，很多年以後，自己可以成立一個像早稻田氛圍般充滿人文精神的創作坊，還配置了個專業的音樂總監，在2016年歲末下課後的隨口閒聊中，書寫出一個暖暖的小故事。

    我們談起1808年12月22日，貝多芬《命運》交響曲在維也納劇院音樂會首演，不知道是刻意還是美好的偶然，208年後的2016年12月22日，和創作坊僅隔一個短短地下道的距離，中壢藝術館NSO音樂會的壓軸曲目，也是貝多芬《命運》交響曲。

    當夜，創作坊音樂總監吳毓庭為團隊夥伴寫了個文學味道濃厚的曲目介紹：

    享譽國際的華裔大提琴家楊文信，出生於瑞士，其父母出身台南。不同於馬友友最初以獨奏家身份出道，小了十歲的楊文信曾師承柏林愛樂的大提琴首席Wolfgang Boettcher，獲得非常扎實的管絃樂團演奏訓練，24歲便考取世界最頂尖樂團之一的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大提琴首席一職，並於此工作長達 16年。

    1989年，柏林圍牆拆除紀念音樂會上，大指揮家伯恩斯坦與來自各大樂團的團員們共同演奏貝多芬第九號交響曲，而他身旁令人注目的亞裔臉孔，即是當時擔綱大提琴首席的楊文信。

2004年，楊文信辭去樂團工作，進入慕尼黑戲劇音樂學院任教。兩年後，著名的德國古典樂影視品牌ARTHAUS Musik發行了他的巴赫大提琴無伴奏組曲全集，其演繹充滿強烈的個人風格與精心設計的裝飾細節，旋即成為樂迷討論不同名家詮釋時必定會提及的版本。

    這場演出曲目包括後期浪漫樂派經典理查.史特勞斯交響詩《唐璜》，音響繽紛燦爛，令人必然心醉於所刻畫的愛情追尋；舒曼的大提琴協奏曲；奠定現今好萊塢電影配樂傳統的奧地利作曲家康果爾德（E. W. Korngold）改編自《騙局》（1946）配樂的大提琴協奏曲；以及貝多芬《命運》交響曲，不僅讓我們重新感受第一樂章從簡單素材積累至巨大意念的懾人震撼，第二樂章貝多芬以其樂念時時徘徊之降Ｅ大調所寫成的行板，更是音樂史上最令人感到振奮與窩心兼具的樂段之一。

    呂紹嘉，德國漢諾威國家歌劇院前音樂總監，台灣竹東小鎮的傳奇；楊文信，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前大提琴首席，帶著宛如童話故事的地名和遲至夜裡7：45的歐洲生活模式，一起領著台灣愛樂交響樂團，在冷冷的2016年歲暮，呼喚著每一個渴望靠近的音樂靈魂。

    隨著這些青春的聲音、歲末的呼喚，聽著2016年倒數的震顫，在冷冷的12月，多出了些冷冽的溫暖，跨年的腳步聲，慢慢靠近，登登登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