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3 11:54:48小蟹子

「美魔女」與「尹雪艷」


                       1.   甜蜜的美魔女

    每年秋分前後,天高氣爽,坐在車子裡流動著,多半是為了年終尾牙推薦書找包棟民宿忙碌著,在這些煩勞的採探中,值得一提的,附帶的收穫總是藉此認識一些有趣又有意思的台灣當代風貌,一如時空櫥窗。這些包棟民宿,起初多只為餵養一個小小的美夢,找到一塊地,蓋一個大房子,有的喜歡玫瑰花、有的喜歡流蘇、有的喜歡落羽松……,就這樣種了滿園子。

    常遇到一些美麗的女主人,種種有機蔬菜,待在寬闊、舒適的陽光餐廚,煮煮咖啡、看看書,日子過著過著,就覺得房子維護太耗工了,不免興起「分享」的想法,開始透過接待,展示「美魔女」的時尚生活。現場沖一杯甜桔檸檬汁,再悠然地帶著訪客參觀院子裡的檸檬樹甜桔樹,隨手採下來現場分享,只要身形不走樣,距離不要拉得太近,臉皮不要做太精細的特寫,真的有一大群專業級永生型女,用十年、十年做單位,在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維持著「永遠不老」的形象,奢華一點,到了六十歲,還是有人可以維持著差不多的樣子。

    這些天的奔忙,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間獨立的外勞小屋,格子落地窗、原木地板,陽光花房,有點像瓊瑤小說裡的定情小屋。環繞在屋子裡外的,卻是驚人的各式洗衣房、工具室、肥料間……,可想而知,大別墅加上院子裡的有機栽植,趕裡忙外的工作量,讓人想起美魔女的祖師爺,尹雪艷。

    白先勇在〈永遠的尹雪艷〉裡,讓我們偷覷了這麼幾眼,靠無邊無涯的煙塵霧靄,奮力烘托出沒有根的美麗:

    尹雪艷總也不老。十幾年前那一班在上海百樂門舞廳替她棒場的五陵年少,有些天平開了頂,有些兩鬢添了霜。不管人事怎麼變遷,尹雪艷永遠是尹雪艷,在台北仍舊穿著她那一身蟬翼紗的素白旗袍,一徑那麼淺淺的笑著,連眼角兒也不肯皺一下。

    尹雪艷著實迷人,但誰也沒能道出她真正迷人的地方。她從來不愛擦胭抹粉,也不愛穿紅戴綠,一整個夏天都渾身銀白。別人伸個腰、蹙一下眉,難看,但是尹雪艷做起來別有一番嫵媚。尹雪艷也不多言、不多語,在舞池子裡,微仰著頭;輕擺著腰,一徑是那麼不慌不忙的起舞著;即使跳著快狐步,尹雪艷從來也沒有失過分寸,仍舊顯得那麼從容,那麼輕盈,像一球隨風飄蕩的柳絮,腳下沒有扎根似的。

    尹雪艷有她自己的旋律。尹雪艷她自己的拍子。絕不因外界的遷異,影響到她的均衡。

                        2.   永遠的尹雪艷

不沾俗塵的尹雪艷,永遠踏著風一般的步子,輕盈盈地來回巡視,表面上,像通身銀白的女祭司,成為浮沉在繁華人間日漸凋零破碎的人群,飄灑著不知道甚麼時候就要消逝的舒寧祈福。隨著流光行走,這個雪白的影子,輕飄飄的,多讀一遍就多一點驚悚,像失重的幽靈,以一種驚人的吸力,奪人心魄,以她自己為核心,讓四周慢慢都陷塌成沒有目標的遊魂。

    讀著小說,彷彿看見日漸流衍的活屍電影,這個日漸腐朽而又不肯凋謝的圈子,藉由吸收與同化,永遠保持著這樣寧靜繁華的力量。當新人出現,她換上輕裝,別一朵血紅的鬱金香,在髮上顫巍巍地抖動著,親自盛一碗冰凍杏仁豆腐,上面放兩顆鮮紅的櫻桃,在冰凍過的雪白上開出來的紅花、紅果子,不是「活水」,而是「迷魂」,一如尹雪艷的乾爹揮霍著笑,眼淚從爛掉了的睫毛匯成血紅眼圈,一滴滴淌下來。尹雪艷仍輕按著他的肩膀,笑吟吟地說:「乾爹,快打起精神,我來吃你的紅!」

    小說結束了。最後一句,「我來吃你的紅!」的歡愉聲調,飄盪在空氣裡,喧囂,繁華,飄著飄著,有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忐忑,彷彿從骨子裡冷了上來。

再大的權勢、再重要的地位、再美的絕色,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去交換,終究繁華成空。

還是,繁華不成空。那歡華鮮豔底層,貪婪、憤懣、恐懼、忌怨、愛癡情纏……,全都爛成一團,一如不可思議的「美魔女」,美到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到了七、八十歲,終將褪色、凋零,耗盡心神追尋著的紅與白,就是美魔女「凋零」和「永恆」的兩個真實面向,一如張愛玲在小說紅玫瑰與白玫瑰〉中揭露的不堪:

    每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成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所以,真實的人生裡,繁華徒勞,就是因為青春的消失這樣倉促,青春的美麗才分外耀眼。

    真正的青春,不是耗盡力氣的美麗魔魅,不需要自我約束的「雪白」,不沾煙塵,不落塵俗,不煙不酒不墮落不贅肉,白至褪盡人色;也不需要藉由外界的「吃紅」,紅花、紅果子、紅眼圈,踐踏著別人的衰頹老邁,來映襯出自己的「總也不老」;而是一種脆弱而又強韌的生命力,在明知道一定會消失的時間長河裡,我們有機會,竭盡所能,做自己很想做而確實做起來也非常開心的事,光想起來都覺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