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翻讀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是因為學生為了趕畢業論文住在我家，我的電腦室邊，加擺一台筆電，兩個人每天不是打電腦，就是討論論文議題，萬一遇到實在解決不了的困境，我們就會釐清一條思路，讓她回台大圖書館去找書、印資料。

也許是為了報答我付出的陪伴，這孩子在台大圖書館借了兩冊《追憶似水年華》回來。我一向「自命清高」(當然這不是甚麼好事)，在台大靜靜窩了四年，從來沒想過去翻動這一套「只是形成風潮，很少真正讀完」的話題書。因為書太重，學生既然借了，我就乖乖的讀。沒想到，打開書，就是一場時間的奇幻旅程，讀得我廢寢忘食、與世孤立，恨不得學生趕快回台大把剩下的五冊搬回來；恨不得人情滅絕，好讓我遺忘了說話、應對，埋進光影閃爍的流光之河。

普魯斯特是時間癡人，我也是。

得閒時，穿走在流光遊移中，活在自己的歲時裡，荒疏了人間真實。228連休，暖暖的小陽春閃爍著魔魅的光澤，四地塞車，室友到高雄，接到朋友電話邀約，也沒打算出門。安安靜靜寫書評，隨著1902年剛創造了彼得兔的波特小姐，慢慢流過幾個英國傑出的創作者，這一百多年來文學上的巧合。

休息時，看到牆上的幾個字，流光倒轉，一時又回到過年前的忙忙碌碌。彷彿時間凍結，渾然不覺2014這年，又過了1/6……

1.駿馬雕鞍逐夢闊

農曆春節，趕在小除夕回家拜天公前，寫春聯。

在地板上，攤開一落又一落的冷金箋，剛遷入十樓住屋時，牆上的紅紙帶著幾分喜氣，住著、住著，腦子裡總盪著室友不經意的音聲碎片：「屋子小，紅辣辣的紙箋，顯得迴旋的空間更小了。」

這一年，攤開紙，陽光瀲灩，淡淡的米色映著亮閃閃的碎金箔，有一種低抑又難以忽略的喧嘩，繽紛至極，很快就決定選米色當主調。攤出一張又一張全開的冷金箋，量好張貼尺寸，開始裁紙。

喜歡慢吞吞地裁紙；喜歡在寫完大字後，慢吞吞地拿著大楷寫著濁濁亂亂的小字，簡敘心情，補白，也標示出流轉的歲月；喜歡慢吞吞地刮盡牆上的碎細黏痕，彷彿反覆搓揉著即將消逝而又觸手可及的「舊的一年」，指尖幾乎可以感受到跳竄著急者擠進來的「新的一年」。

裁紙後，我常常趴在地上寫大字，為了避免不了的墨漬，習慣穿陳舊的家居服，像褪色的家僕。字寫成了，爬高在牆上刮掉去年貼春聯的舊黏痕，又是一番耗工耗時的憊苦勞役。

對照起來，裁紙時候，真的是寫字過程中最戀念的風雅，純粹、潔淨，對即將完成的作品和場景有千萬種翻飛的想像……

提起筆，想起每到休假日的東奔西顧；想起試吃新餐廳的歡愉與熱情；想起年前書瑋為創作坊夥伴們畫的超Cute馬年馬畫，漫畫風裡自由浮滾的吉祥話四地竄起，馬到成功，龍馬精神，想著奔騰不斷的龍馬精神，還有俗豔又傳神的馬上有錢……。

在電梯大門入口，寫了幅「旗開看得意，馬到聽春聲」。

最喜歡的是，題寫在鞋櫃上的這幅春聯：「駿馬雕鞍逐夢闊，踏花歸去馬蹄香」。每一雙鞋、每一個腳印、每一次奔逐，總帶著小小的期盼，換得一點點不一樣的生活光色。

駿馬雕鞍，無論遠近，只覺得越走越遼遠，每一趟旅程的最後，戀戀難捨而又不得不捨間，那忽近忽遠的芬芳，彷彿一直都在。鞋櫃上的小門，像有生命的一小幢小小的屋，邀請原來住在洗衣陽台上的兩位檸檬娃娃，「移民」到鞋櫃高牆上。

兩個簡單的小娃娃，疊著永遠不會疲倦的布腿。高踞在鞋櫃門邊，看一雙又一雙鞋，一個又一個日子，一顆又一顆流動的心，重疊著無邊涯的夢想，在一次一次飛翔後，靜靜歸來。

2.玉堂金馬書自在

推開門，玄關上好大一張：「玉堂金馬書自在，靜日閒雲任逍遙」。

馬年自道，做為一整年的期盼和提醒。我的工作，在一疊一疊書、一行一行字裡流轉，很容易就聯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們曾經用雅致的「玉堂金馬」來形容古時候的翰林院，仿如文字安閒，抵得過天地人間，幸福變得很簡單，又讀又寫，可以成為全部。

這「玉堂署」原是漢朝侍中是宰相屬官，標示出「中央參政、有機會得到皇帝信任」的稀有性；「金馬門」則是豎有銅馬的未央宮宮門，漢武帝曾使學士待詔於此。漢時的讀書人，理想極致就是待詔於玉堂殿、金馬門；唐時待詔翰林院；宋代以後，翰林院亦稱「玉堂」，或指稱任何顯赫高位。

《兒女英雄傳》提及：「那入金馬，登玉堂，是少年朋友的事業，我過了景了。」更襯得玉堂金馬，無限繁華。

戴善甫元雜劇《風光好》，擇選五代後周翰林學士陶穀奉命出使江南故事，南唐丞相韓熙載設計令美妓秦弱蘭裝扮為驛吏寡妻色誘，而後搓破真相，讓陶無顏北歸，投奔吳越。最後，作者又在不堪史實中注入藝術抒情，揉雜著希望和悲哀的顏色，重組秦弱蘭的相思追尋，讓她好夢牽緜，搏個善了。所以，才有這第三折，我們慣見的才子佳人話別：「此別後我專想著你玉堂金馬懷離恨，誰再與野草閒花作近鄰。」

「我今別處尋個前程，便來取你。」陶學士的咒誓，換來甜美、不安卻又專注的等待：「我等你那取我的軒車，贈咱的官品。我也待顯耀鄉間，改換我這家門，學士怎肯似那等窮酸餓醋，得一個及第成名，卻又早負德辜恩，則要你言而有信，休擔擱了少年人。」

對照「玉堂金馬」塵俗的入世引誘，「野草閒花」更有一種離世的雅致高遠。

當然，我也跟不上野草閒花的溫雅光豔。只盼著心悠閒了，看見一、兩朵閒雲，過上一、兩個靜日，好時光就這樣不喚而自至。

玉堂金馬書自在，靜日閒雲任逍遙。誰不想過著自在逍遙的好日子呢？開始用小字做心情補注，這時，電視上正在播出《趙氏孤兒》大結局，素無私心的程嬰，對趙武留下最後一次訓勉：「忠義是本，仁善為源」，我喜歡得不得了，一併寫入這一年的心情備忘錄：

歲在「愛你一世」，天地靜好，日月無瑕，

忠義是本，仁善為源，人界無憾，法界自由

好日子，盡在呼吸咀嚼醒睡之間……

「饒了我吧！」室友非常傻眼，老實說：「回到家，我只想卸甲曳兵，無欲無求地過簡單日子，別把忠義、仁善那一套，帶進家裡來。」

一聽到「忠義是本，仁善為源」這八個字，我全身都起雞皮疙瘩，完完全全被征服。決定把這張「說教藝術」，貼到創作坊。

謝天謝地，至今無人反對。至於我們家的「淨土」，替換了安安靜靜的「清空版」：

歲在甲午行馬，西曆「愛你一世」

天地靜好，日月無瑕，本體顯發，法界

自由

好日子，盡在醒睡咀嚼呼吸之間……

3.聽鳥語花香，天水洗心

至於清空得最乾淨的，當然是大片浴室門：「出了門看良辰美景平川縱馬，回到家聽鳥語花香天水洗心」。

初闖三十，曾應雜誌專題企畫，邀寫〈獨身時代〉。那充滿流浪風情的文字，只有「耍帥」，哪裡知道甚麼叫做真正的「獨身時代」？

有了點年紀，越知道「耳聰目明」之於獨身，簡直是「必要配備」。重複的笑話、倚老賣老的自以為是、被譏為裝可愛的「歐盟」、只剩下孩子丈夫養身保健的聊天話題……，這些「不知老之將至」的老化症狀，如果不能提高警覺，不知不覺就全面侵襲。收到朋友提醒失智症的十大警訊：

1.  記憶減退影響到工作：忘記頻率越來越高。

2.  無法勝任原本熟悉的事務：走錯回家的路，不知道如何採買購物，對鈔票認知有困難……。

3.  言語表達出問題→「大拇指」現象，以替代方式表答詞彙。

4.  喪失對時間、地點的概念：搞不清楚年月日、星期幾，在自家附近迷路走失。

5.  判斷力變差、警覺性降低：開車驚險、過馬路不會看紅綠燈、借錢給陌生人、聽廣告就買大量東西、一次錯吃一周藥量。

6.  抽象思考出現困難：無法理解操作家電、不會使用提款機等。

7.  東西擺放錯亂：將物品錯放不恰當位置，比如水果放進衣櫃、拖鞋藏在被子裡。

8.  行為與情緒出現改變：情緒轉變較快，出現異於往常行為，如拿東西不給錢、衣衫不整、騷擾異性。

9.  個性改變：疑心病變重、口不擇言、過度外向、失去自我控制；或凡事冷漠、不言不語。

10.  活動及開創力喪失：失智症患者變得更被動、需一再催促誘導才會勉強參與事務，原本喜好的東西也都沒興趣了。

老實地把這封Mail，當做健康問卷，認真地勾了又勾，具有「最高危險性」的選項是第10：「活動及開創力喪失」。就這樣，這些年養成尋找新餐廳，在日記裡標出紅字的「開創力活動」。

我很少運動、很少養生，找一個從來沒去過的新鮮地方吃飯，成為輕鬆完成的「健康生活」。

關上電腦，踏出書房，延著新街溪河堤漫走，平川縱馬，整個大千世界都成為遊樂場。回到家，小小的陽台，四時花開，常有「不棄嫌」的小鳥兒，駐留在十樓高地，像狄斯奈電影般的窗台清歌，鳥語花香，如天水淨心，讓世界都變得透明如薄翼。

在邊界寫上小字補白：

一個人的時候，世界都變得乾淨透明

清空的，是灰塵、是負擔、是不小心迷途的惘然

朋友來的時候，大家相互打趣：「當然是天水啊！我們用的都是蓮蓬頭，天上來的水。」

清空灰塵的時候，在洗澡；清空負擔的時候，應該是上廁所。至於那些迷途的惘然，都在回到私密的浴室裡，遇見我們自己，最初的真實，素無包裹的初衷。

米白的素，冷金箋的迷離，在深夜時猛然一瞧，真有點驚心動魄的妖異。第二天一早，重新裁紙、寫字，豔紅的底，亮閃閃的金，瞬間又召喚出一種累生累世的繁華。

馬這年寫幾個字，忽然發現，通俗，真有一種深邃的智慧。不經歷切身的磕磕碰碰，很難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