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學生歲月以後，有多少次，我們曾經擠人群、逛煙火、看熱鬧、野餐、躺草坪、看星星、健行、夜遊……

跨進專職人生後，我們會在甚麼時候，掙開固定的生活秩序，簡單地走一段路，開心地分享，無愁無慮地踩探在我們早已熟悉卻又脫拍的生活節奏上？

想起簡單卻遙遠的青春，那是我們輕易遺忘的鎏金歲月。

1.  脆弱又強韌的青春

青春，到底是甚麼呢？

瞧！「青」的字源，是水井上長出來的青草。有水、有草，自己飲食，還可以養幾隻動物作伴，在艱困磨難來時，又成為存活的保障，這就是生命最初，賴以存活下來的依憑。簡單，明朗，對生命的要求很低，就不受侷限，對人生的想像，當然可以變得很寬闊。我們看字元由「青」組成的字，都帶有一種簡單的美麗，以及從中伸展出來的寬闊，像「晴」是最美的太陽、「清」是最美的水、「晴」是最美的心、「靚」是最美的相遇。

「春」的字源，陽光下的草木破土而生。陽光、突破、生命力！活得鮮活燦亮、朝氣蓬勃，即使甚麼都沒有，卻有一種無懼、無悔的勇氣，從小小的自己出發，出發、突破，尋找陽光，也創造陽光，彷彿擁抱著全世界，甚麼都擁有。

甚麼都沒有，卻甚麼都有，這就是青春的脆弱和強韌。

在沒有車以前，我們的生活地圖沒有侷限，那裡都敢去。

揹起背包，千山萬水，在這個小鎮住一個月、在那個陌生的城住兩三、個禮拜。

年輕時，我住過恆春、天样、麟洛、龍潭、烏山頭水域、大阪、東京……，每個地方住個一個月。在沒有電腦的年代，帶著稿紙，天涯海角行走。

為了一面美麗的窗，搖晃在天遙地遠的客運車裡發呆，在石門水庫下車後，再走個幾公里到龍珠灣邊的「湖畔咖啡」，捕捉每一個胡思亂想，織綴成一個又一個故事。

然後，我們擁有了越來越多的書，越來越多資產，有了工作，有了車，有了家庭，有了牽絆。

慢慢地，像這世界上我們認識的大部分人一樣，穿上一件「擁有得太多」的衣服，身體變重了，飛翔的領地變小了，越來越沒有時間認真去想，究竟有多漫長的時間，我們擁有得越來越多，卻顯得越來越憂懼？

簡單而充滿活力的青春，就這樣離我們越來越遠。

                            2.  歲月的重量

2013年，國慶煙火近在新竹。想著今年要不要看煙火時，心裡陷入反覆的爭辯，會不會塞車？接駁車要等多久？還是，不要去了吧？這樣無由的憂心，年紀越大就越是反覆，尤其是Spring，先吩咐我整理好過夜行囊後又交代，不去也沒關係。

連著幾天，日日問我無數次：會不會塞車？接駁車要等多久？還是不要去了吧？

10月9日近晚，Spring去散步。沒有「山中相送罷，日暮掩柴扉」的浪漫，也沒有「勸君更近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離情，反覆只有一個要求：「拜託，散步時想清楚，到底要不要看煙火？你一定要下個決定，最少給個說法！」

「給個說法」成為搖擺而艱難的生活主題。直到半夜十點，Spring還在「深思」時，我接到依雯電話：「老師，我在DVD店，要看哪一部電影？」

就這樣，掙脫了歲月的重量，脫下反反覆覆的酖慮和不安，因為「不忍辜負」，到新竹看煙火，終於定案了。

決議出發後，10月10日一早，開著車，Spring一路在超商搜尋，要不要買小椅子？買野餐墊吧？還一邊眈慮著，下午要幾點出發？走哪一條路線？搭那一路接駁車？我們會不會勉強她走路回來？

就近在「田川日式料理」午餐，怕體力不濟，刻意安排「平靜的生活」。平靜，還是被打破了。依雯忽然發現，她的揹包不見了，找遍餐廳，依雯和淑君急急回車上找揹包，趴在小包廂的玻璃窗上，看她們空手回來，生起一種「無處話淒涼」的莫名惆悵，沒想到，一會兒又在依雯炕邊的小縫隙裡發現揹包，「夜來幽夢忽還鄉」的驚疑裡，增加了一點點度假中的「高潮起伏」。

回到「十三樓民宿」，沒有像往常一樣泡茶、看電影，揮霍著濃烈的度假節奏，只是閒聊。從《時間裡的癡人》聊起，談起模仿與抄襲、文學創作現況、諾貝爾文學獎的意義和價值……，越聊越遠，聊到創作坊團隊的秋落與春甦，聊青春時瘋狂的奔途，以及過往看煙火時各種繁華走調仍然嘻嘻哈哈的異時舊歲，Spring就在鬆脫了的時間和空間裡，靜靜睡了一會。

怕接駁車塞車。我們避開離我們最近的東大路接駁點，繞了一大圈從「想像起來應該很荒涼」的西濱工路搭接駁車。

人還是非常多！擠在人山人海裡，歲月的重量在不注意的某個神奇瞬間被擠掉了。事已至此，又能怎樣呢？沒有「轉圜餘地」，大家都生起「死豬不怕熱水燙」的豪情啦！

破釜沉舟，絕對是人生可以一路向前打勝仗的神祕力量！

                             3.  青春召喚

我們和30萬人一起擠入南寮海邊賞看雙十煙火。

再多的飲食街，都被人潮淹沒。穿擠在窄窄的飲食穿廊，Spring說：「那裡有原住民的竹筒飯和石板烤肉，等一下買。」

當大家隨手帶著各色小吃，串燒臭豆腐、印式烤餅、馬鈴薯烤餅、咖裡三角包、三星蔥油餅……，我這個從胎裡帶著「傻病」的死心眼兒，卻空手癡心等著和竹筒飯重逢。沒想到，Spring忽然說：「擠不過去了，走吧！等一下連草坪都找不到位置。」

沒想到，剛剛一錯過，就再也等不到「等一下」了。太平昇華，我竟微微生起「飢餓遊戲」的生存不安。幸好，在舞台前，我們找到很好的位置，鋪了三條野餐墊，音樂喧鬧，幾十萬人一起野餐，從黃昏到黑夜，有一種非常搖滾的熱烈豐美。

躺在草坪上，小小的小草兒都長高了，蓋過視野，彷彿置身榛莽。像召喚獸，躺在臺大振興草坪、待在山服團南橫部落的那些青春時日，全都應召喚而來。

燈光炫目，仍然掩不住入秋後特亮的天狼星。想起學生時候的星星「老梗」，總是會有一些剛好的場景、一兩個剛好的人，總是會有這些對話：「我雖然不知道天上的這些星星叫甚麼名字，但是，我知道有一顆永恆不變的星，在這裡。」

像偶像劇的老套劇情，點點自己的心，或者點點對方的心，那就是年輕的我們相信的「唯一」，永恆不變的星。

這個「唯一」，遺失在成長的不知道哪一個轉彎？物換月移，永恆不變的星還在，青春的微光，就這樣隨著擠接駁車、野餐、躺在草坪上看星星，一點一滴甦醒。

在充滿大學生流淌著愛戀甜蜜的青春現場，我聽到熟悉中帶著創意的「老梗」，竄長出調皮華艷的新枝：「我雖然不知道天上的這些星星叫甚麼名字，但是，我知道有一顆經常在流動的星，在那裡。看！艾爾普蘭星。」

遠遠的天邊，黑夜裡的飛機亮著小小的燈，緩緩前行。Airplane，艾爾普蘭星。無論在口頭上我們說年輕散漫的孩子，多麼讓我們失望、叫我們生氣，其實，我們深深知道，也只有這樣的年輕，讓人們勇於探索創造，這樣的散漫，讓人們掙脫了侷限，自由飛翔。

最不自由的，應該是大型活動時「忌水」的尷尬了吧？特別提醒第一次參與國慶煙火盛會的淑君、依雯，少喝水，一定要撐到活動結束才可以去化妝室。尤其在放煙火時，如果和朋友散失了，就錯過了那種「轉瞬消失，永遠不能複製」的取暖象徵，曾經和朋友散佚在人潮中，就在最熱鬧的時間點，經歷最孤寂的煙火。

距離放煙火半小時前，淑君想去化妝室。怕排隊隊伍太長，錯過了「共享煙火」的瞬間，我極力鼓吹依雯或Spring陪她去，萬一趕不回來，至少「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是天堂」。

淑君不斷保證，一定會趕在煙花前回來和大家聚在一起；我一逕兒鼓吹以前有「上廁所失蹤前科」的Spring也跟著去。沒想到，堅持不去的Spring，忽然在煙火前五分鐘說：「我想----上廁所。」

「為甚麼是這時候？」大家驚叫，三個人，六隻眼睛，幾乎都要跳出來。我立刻決定：「大家一起去上廁所吧！至少還可以一起看煙火。」

「騙你們的啦！」Spring大笑，忽然又隱隱含憾：「應該晚一點再說是騙你們的，我們就會看到，和藹可親的黃老師翻臉發火。」

這也算是國慶煙火的餘興節目吧？

                             4. 

重返青春現場

煙火滿天綻開，像青春的標本。美麗，繁華，不能解釋，不能等待，瞬息千變萬化。

2013年的國慶煙火，跳出氣勢磅礡的古典音樂陳局，摻入法國香頌、鄉村情歌，搭上原住民歌聲時，特別讓人驚喜；還有一些更夢幻得古典音樂，在小煙火的跳躍中，鋪陳出精靈般的夢幻世界。

我最喜歡的是，當金黃羽翼垂天而降時，空靈的女高音遠遠傳來。來自天上的美聲，淨化了人間的浮塵倦色，心被洗淨了，乾淨而輕盈，帶著點透明的光澤，寧靜如一片雪羽，在緩緩的風中，飄然隱逸。

跟著重重疊疊的人群，排在無邊無涯的接駁車隊伍裡，彷彿經歷天長地久了，其實只過了20分鐘。照這樣的速度，不到夜裡11：30，應該搭不上車，我們決定延著西濱鄉徑，走4.2公里回接駁站。

剛開始走在路上，還有大批的人潮，慢慢地，經過一個又一個摩托車停車場，大批當地人和年輕人都騎上車消失了。當聲音變少，我們的心，就大起膽子，擴張著無限的感覺在吸收一個又一個鮮活新奇的新世界。一路上，經歷了大片的苗圃、流浪狗收容中心，所有我們聽說過的遙遠現場，因為這一步又一步真實的腳印，扎實成我們深刻的生命印記。

走過一長段完全沒有路燈的水岸，除了淑君隊長掌上型GPS的小燈之外，我們在幾乎摸黑的戒慎恐懼中，刻意打起精神背陶淵明的〈桃花源記〉：「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彿若有光。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淑君隊長不斷預告著還有幾分鐘，為大家打氣。我們反反覆覆背誦著：「初極狹，才通人，仿彿若有光。」，心裡不斷浮起學生社團時的「膽氣訓練」，幽幽森森的黑夜墳場，表面上還是生氣盎然地喧聲鬧壤：「瞧！遠方有燈，大馬路快到了！」

直到坐上車，Spring說：「肚子好餓。印式雞肉烤餅好難吃，我把它丟了」

「ㄏㄚˊ？怎麼不留給我吃？我好餓。」我正幽怨時，依雯接下話：「只有我吃了飽飽的蔥油餅。」

我們想起2013春季班期初營時，毓庭忽然冒出來的「幸好我有帶」。忍不住大笑，「幸好」和「只好」，真的不一樣。

在新竹街上，一圈又一圈繞，一家又一家各色小館子全都客滿，好像整個新竹市的市民都在看完煙火後，跑出來吃消夜。我們在三十年老店「福達小館」坐下後，為了表示深有「團體感」，依雯也跟我們一起吃了一碗麵，再加上現打果汁。

這一夜我們做了很多年都忘記了的好些事，逛煙火、擠人群、看熱鬧、野餐、躺草坪、看星星、健行、夜遊、吃宵夜……，仿如重返青春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