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剪人生。圖／王孟婷

在城市裡搭著捷運時，

你忽然想起爺爺那間在豐原的洋服店，

那時的縫線正美，剪裁正好，

一把銀色大剪在光照下閃閃發光，

光線滴在爺爺的眼鏡邊框，

削出一道道銳利專注的眼神。

彼時，你和爺爺兩人住在一起，約莫五、六歲間。

通常是你揉著睡眼，緩緩沿階梯走下，

看到一樓店面的爺爺，早已將鐵捲門拉開，

光由外向內湧入，戴好眼鏡，坐在裁縫機前，

答答聲響運轉，更似你緩緩而下的腳步，

那是你與爺爺，共同裁開的一日。

是裁開，也是踩開。爺爺聽見你的腳步聲，

停下手邊的縫紉，挪了眼鏡，看向走下來的你說：

「這麼早就醒了啊？」看爺爺將布料裁來剪去，

偶爾客人來訪。留下訂單後，你口裡含著糖，

爬上椅子，眼珠滾滾的看，

爺爺將剛才剪下的布片一一燙平。

看著爺爺丈量尺寸，裁剪布料、燙平、縫線，一步步，

將日子縫上安好的邊，一如海底貼線浮游的魚身，

穿越礁石，而不留一點傷。

後來，爺爺年紀是愈大了，手工西裝的成本太高，

工太繁，人們總愛新的快的，

手工的慢趕不及量產的快，就在你遠赴台北工作，

離開了家鄉，爺爺那間豐原的洋服店也收了起來。

記得關店的最後一晚，爺爺將招牌燈熄滅，

拉下鐵捲門，店裡原先吊掛的布料，

用細布撫去塵埃，裝入透明塑膠封套。

爺爺將掛在人體模特的樣板西裝取下，

如老將卸甲，動作遲緩而衰暮，

你幫著爺爺一件件收拾，他卻招招手示意你離開，

始終說不出一句話。

那晚，爺孫兩人一起將店清空，沒有多餘的言語。

現在，捷運門打開，鈴響數聲，將你從記憶中拉回，

而今的自己也著一身西裝，你腦中響起爺爺的話語：

「燙平後，才不皺，衫做好，人穿起來才會挺，會直。」

那些苦苦的日子，總要好好燙過，熨平舊日的皺褶，

人穿上筆挺的衣，才能挺，能直。

原來，日子是要理過的，定身裁量，被生活割出線條，

時間縫上樣態，皮尺一量，分毫不差，才終成定型。

還記得，那時幫爺爺縫紉布料，每一件，

要打上最後一個結時，總偷偷對這些布料許下願望，

告訴它們，這一次，不要再分開了。

2023/07/06 聯合報／ 梁評貴

●「懷舊」是很美的一種情感，

在細細回憶曾經的輝煌中，

更能映襯當下生命的諸多滋味，

因而使我們有了深刻的回顧，

有了緩緩沉澱自我的契機，

也有了溫柔與勇氣，盼望和反省。

這篇作品，裁剪的不只是西裝，

更是人情、時代的滄桑變化。

作者是非常有經驗的文字經營者，

全篇步調沉穩，節奏勻適，

也像是老師傅細心丈量過的西裝一絲不苟；

而在今昔交錯的敘述中，

作者也是針線細密地縫合了許多感情與懷念。

全篇由物到情，由淺到深，表現了文字營造之美，

是一篇無懈可擊的小品文。──徐國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