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
去外婆家的這條路上,風、石、橋、光影都是語言.
我住的小鎮公車班次少,母親只會騎自行車,
到外婆家須耗時兩刻鐘。
幾次公車遲遲不來,父親公事忙無法載送。
「坐計程車真無彩,用行個。」
沒有商量,母親拉著我的手便走。
我家出門左轉走個百來尺,便是長長的復興路,
牢記路名是因為此路是每日上學的啟程與歸途。
路旁全是稻田,步行前往外婆家大洲村途中,
母親會遞來一只風車,
讓又熱又累的我因玩具轉移不耐。
鳥鳴花香禾稻是散步的閒人賞玩田野的逸趣,
每周都須回鄉探親的母女倆心中,農田不是風景,
是計算距離目的地遠近的標記。
復興路的盡頭是堤防,途中母親偶爾說:
背個九九乘法或唐詩吧。
約莫她歸心匆匆,我胡說亂背仍有糖果獎賞。
母親最常談家族與地緣關係,
追溯哪代搬來大洲、村子風景的今昔變化,
外婆何時在村裡開鋪營生,
趕路途中某地曾遇水漶,擴及家族哪一支移民、
外婆哪個小孩搬到北城。
我沒有精算腳程多遠,倒是常抱怨外婆家好遠哪,
九九乘法在我口中周轉了幾百圈,我開始撿路上石頭。
趕路時不適合兜重物,看到更吸睛的石子,
便丟了手中的既有物。在幼童心中,
隨撿隨丟、不掙扎猶豫並不容易。
走到累極我便生悶氣,萌生放棄,
這些情緒起伏在母親的堅持及不斷勸慰下才慢慢消融,
「你後擺哪累、就莫來看我哦?」
母親常說這句話,讓幼年的我漸漸明白血緣的牽繫。
我也開始留意復興路底的堤防映照在路上的光影,
會在夾岸的雜草莖桿繫上髮帶,
下次路過時檢查記號是否尚存,
這遊戲促發我思考「什麼是永遠」。
去外婆家的這條路上,風、石、橋,光影都是語言,
當下我未必能明白,但心底早已印上許多符號,
等待日後慢慢轉譯。
母親與我多半在周末十點出發,抵達時,
外婆便扯嗓招呼:來食中晝囉。
我換上外婆家的木屐,這才發現不新的布鞋覆著灰,
腳掌痠麻,腳後跟磨出了些紅印。
回程多半是父親開車來接。
有次歸途車行堤防,一輪金紅夕陽沉在山田交界處,
田間幢幢小屋的夜燈漸次轉亮,
橘燦燦的夕霞實在太驚豔。
在沒有手機、沒錢買單眼相機的年代,只能以雙眼留影。
後來外婆跌倒傷及腿骨,只能臥床,
又因肺炎反覆發作,病情日篤,
父母接她來家裡看顧,客房權充病房。
客房緊鄰客廳,我看電視時探頭轉身,
便可看到外婆的床榻,聊聊她喜歡的歌仔戲解悶。
如此的談戲時光才半年,
我便走在長長的出殯隊伍中。
因隸屬外孫,只能走在末列,
從自家走到三星大洲村,路線一如從前,
但不覺得太遠。
最遠的地方反倒是家裡客房,
外婆的衣物全數清空,探頭喊人,
空蕩蕩的細微回音,似乎她未曾來過。
2023/07/05 聯合報/ 林佳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