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論文】官能書寫對欲望的重構與拆解(3)
以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和徐四金《香水》為論述文本(3)
柯品文
(本文發表於大葉大學《人文暨社會科學期刊》2009年6月)
三、官能書寫中「人性欲望」的辯證
朱天文出版《世紀末的華麗》後兩年(一九九四年)所出版的《荒人手記》中,一開始便寫到:
這是個頹廢的年代,這是個預言的年代。我與它牢牢的綁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朱天文,1992,頁9)
朱天文對於自己小說中的人物與年代(或所處的城市與社會),其觀察力是極為敏銳與精準的,誠如〈世紀末的華麗〉中,表面敘述的雖是一個名叫米亞的模特兒十八歲到二十五歲衰老的過程,其中年輕的米亞活潑愛玩正是所謂的物質女郎或者為拜金主義者,模特兒的身分使她自戀又戀物,魅惑卻不愛人,陰柔至極反而帶著陽剛的性格,且耽於各種時裝的華靡,迷醉於表層的流行風格,年輕時曾受大衛鮑伊、喬治男孩、王子雌雄同體風的影響,男裝打扮竟也迷倒一票女孩子,米亞與女友寶貝的關係顯得曖昧,最後她和已婚、年齡可做父親的老段同居,在老段身上得到知性的沉靜與母性的溫暖,但她活到二十歲就不再玩了,甚至到了二十五歲時就已經覺得自己老得不能再老了,「一種老去的聲音」(詹宏志,1992,頁7-14)為什麼會這麼快在米亞的身上吶喊起來?
王德威〈從〈狂人日記〉到《荒人手記》:朱天文論〉中指出:
她眼中八0年代末的台北是這樣的光怪陸離,卻又這樣的飄忽憊懶。……在後現代的聲光色影裡,感官與幻想的經驗合而為一,又不斷分裂為似真似夢的片段映象。(王德威,2002,頁28)
確實,小說中的米亞住在都會公寓的九樓,那雖不過是一個用鐵皮屋搭建的陽台,而米亞和她的情人老段,成天在那裡觀察城市的天際線,看著日出日落,並且沉迷到跟情夫也不能做情人該做的愛情事,加上米亞成天在家養乾燥花草,讓整個家像一個乾燥草藥坊,自己逐漸成為一個靠嗅覺與顏色去記憶世界的女人,這一幅不食人間煙火的畫面當中,朱天文描繪出了現代人所稱雅的雅痞族或頂客族的生活,一個很自我且光怪陸離的擬像[1]世界(雷蒙.塞爾登等合著,林志忠譯,2005,頁258-259),小說的主軸便是以這個外表華麗的世界為主。
朱天文筆下的米亞,愛情是「米亞漲滿眼淚,對城堡裡酣睡市人賭誓,她絕不要愛情,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朱天文,1992,頁179)」她的良人定義是「良人的味道。那還攙入刮鬍水和煙的氣味,就是老段。(朱天文,1992,頁174)」她賺錢和花錢的態度是「米亞同意,她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朱天文,1992,頁175)」她面對與異性同居的關係是「老段和她屬於兩個不同生活圈子,交集的部份佔他們各自時間量上來看極少,時間質上很重。(朱天文,1992,頁176)」等等,而且,小說一文中米亞對物品的描述多於對人的描述,對人的描寫,甚少著墨於性格或長相如何,反倒用嗅覺的氣味來做為標地的準則。
其中,例如對朋友安,米亞說她「俏裡黑」、「冷香」,形容老段則用「良人的味道」、「刮鬍水和煙的氣味」以及「只有老段獨有的太陽光味道」,而對於年輕時所喜歡的男孩楊格則是:「她著迷於牛仔褲的舊藍和洗白了的卡其色所造成的落拓氛圍,為之可以衝動下嫁。(朱天文,1992,頁178-179)」對於另一個男孩小凱,米亞雖然注意了他的長相,但是完全是以阿部寬的影像來比附,於是屬於小凱個人本身的特質亦顯得泯滅:
她絕不想就此著落下來。她愛小凱,早在這一年六月之前她已注目小凱。六月MEN’S NON NO創刊,台北與東京的少女同步於創作號封面上發現了她們的王子,阿部寬,以後不間斷蒐集了二十一期男人儂儂連續都是阿部寬當封面模特兒。小凱同樣有阿部寬毫無脂粉氣的濃挺劍眉,流著運動汗水無邪臉龐,和專門為了談戀愛而生的深邃明眸。小凱只是沒有像阿部寬那樣有男人濃濃或集英社來做大他,米亞抱不平想。(朱天文,1992,頁178)
米亞已經習慣於用色澤、香味、服裝這些符號來定義「人」的存在(甚至是城市的存在),可以看到在這篇〈世紀末的華麗〉小說中每個人都像是躲在衣服背後的一個空蕩的衣架子,人的面容、體態或真實的情感等相關的主體性彷彿消失遁隱,小說中不也寫到:
米亞願意這樣,選擇了這種生活方式。開始也不是要這樣的,但是到後來就變成唯一的選擇。(朱天文,1992,頁173)
其中牽涉人的生活方式與記憶的部份,使得記憶必須來自於香味、品牌、流行等,結果這些符號反而構成了人所居住的城市景觀,這座「人所居住的城市景觀」裡,景象與畫面是隨著嗅覺的氣味而轉變與游移,如其中:
花店現在是她們女伴常常會聚的地盤,地段貴,巷內都是小門面精品店。米亞嗅見一家一家店,有些是顏色帶來的,有些是佈置和空間感,她穿過巷子像走經一遍世界古文明國。繁複香味的花店有若拜占庭刺繡,不時湧散一股茶咖啡香,喚醒邃古的手藝時代。(朱天文,1992,頁182)
花店內的各種花香讓米亞因此嗅見一家一家的店,且不時因「繁複香味」與「一股茶咖啡香」而「喚醒邃古的手藝時代」,又如:
乳香帶米亞回到八六年十八歲,她和她的男朋友們,與大自然做愛。這一年臺灣往前大跨一步,直接趕上流行第一現場歐洲,米亞一夥玩伴報名參加誰最像瑪丹娜比賽,自此開始她的模特兒生涯。(朱天文,1992,頁191)
在〈世紀末的華麗〉小說內看到現代人性的輕質化,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疏離,男人與女人無必然的關係,男性對女性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不必然可靠的,感情可以很輕易的被抽離,如:
她比老段大兒子大兩歲。二兒子維維她見過,像母親。城市天際線上堆出的雲堡告訴她,她會看到維維的孩子成家立業生出下一代,而老段也許看不到。因此她必須獨立於感情之外,從現在就要開始練習。(朱天文,1992,頁182)
朱天文甚至在文中為愛情下了如此的註解:「Amour Amour,愛情愛情。好陳腐的氣味。(朱天文,1992,頁182)」,每個人物都有著自私的表現、自我保護,過份物化的世界的冷漠與疏離,不只是對於男人,對於米亞所提到的所有友人,「認同」是建立在衣服與顏色氣味上,不同的朋友對米亞而言通常只是一段關於喜好的描述或與之相關的嗅覺記憶,如王德威所言:
米亞(或朱天文)對服裝與形式的極緻講究,淘空了所謂的內容,正是〈世紀末的華麗〉最終所要敷衍的內容。米亞和老得可作爸爸的老段有著露水姻緣,但「他們過份耽美,(常)在漫長的賞嘆中耗盡精力,或被異象震攝得心神俱裂,往往竟無法做情人們該做的愛情事。」模特兒的戀愛,「是」一種姿態,一個張愛玲所謂的「美麗的、蒼涼的手勢。」朱天文寫世紀末羅曼史,其纖美矯情處,由此可見一斑。(王德威,2002,頁29-30)
然而,朱天文游走於文字的耽美(如王德威所言其纖美風格為「文字的煉金術」)或後現代語境中的商品化(或物化)符碼意象,表面上,朱天文確實以藝術或美學的角度來把握這些情境,朱天文的小說在其潛意識中顯示了政治與社會的意義,以支離破碎的意象、對日常瑣物與對性的覺察與耽樂。(周英雄、劉紀蕙編,2000,頁346)
值得思考的是,〈世紀末的華麗〉裡做為「模特兒」的米亞和《香水》中葛奴乙做為一「香水製造者」之間的對應表現出何種「異/同」訊息?
在徐四金的《香水》一書,除了讓讀者透過對氣味極盡細膩的描寫中彷彿看到,或者聞到他在小說中角色與情節中所描寫的一切,以「嗅覺」做為全書的小說書寫主軸,主角葛奴乙外在的世界或其所居住的城市,與城市的景觀、畫面或形狀等都彷彿視而不見,所真正存在的只有屬於他內心那個「香味」的真實王國:
直到那一天,那名紅髮少女的幽香氤氳飄來,是如此美妙、如此神聖,連他的偉大王國都黯然失色!他必須收集這香氛,使他的王國臻於完美;他必須把少女最珍貴最柔弱的部分,以最真實的存在保留下來。
且其真正的目的,即在於藉由小說把人性中那隱而不顯的欲望境地,赤裸的透過對氣味的描述緩緩的牽引出來,如此説來,那麼在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與徐四金的《香水》中那個提供米亞所居住的「台北」,和葛奴乙追尋氣味以生活的「巴黎」,城市對於以「嗅覺」存活的這兩人而言,不過只是一座想像與虛構的城市罷了,在〈世紀末的華麗〉最後寫到:
年老色衰,米亞有好手藝足以養活。湖泊幽邃無底洞之藍告訴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論與制度建立起的世界會倒塌,她將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存活,從這裡並予之重建。(朱天文,1992,頁192)
男人用理論與制度所建立的世界會倒塌,而女人則靠嗅覺及記憶重建,看似非常神話寓言式的結尾,其實,米亞(或者朱天文)所見所生活的城市不過是座透過嗅覺游移所拼貼起來的城邦景觀,同樣的,在徐四金的《香水》最後亦寫到:
只要他願意,這一切他都做得到,他有這個力量,比金錢的力量、比恐怖的力量,甚至比死亡的力量都更強大,這是一種無敵的力量,會讓人激發愛情的力量。(徐四金,2005年,頁273)
徐四金的《香水》所建構的與其說是其主角葛奴乙自我內心的香水王國,不如說是重構一座「人性」真實內在的欲望國都,而窺其〈世紀末的華麗〉中米亞的鄉土觀,小說中說:
這才是她的鄉土。台北米蘭巴黎倫敦東京紐約結成的城市邦聯,她生活之中,習其禮俗,游其藝技,潤其風華,成其大器。(朱天文,1992,頁189)
朱天文所形塑不單只是一個嗅覺與顏色堆砌的華麗虛無之城邦,離開了時尚的鄉土,外面的世界可說僅是一個荒蕪的異國,米亞所有的記憶不訴諸文字、語言記述,而是用嗅覺來建構記憶,關於世紀末的華麗符號、官能的元素,在在直接連結人的記憶與生活習慣,人在符號感官元素中相依與生存。
事實上,朱天文對文字的耽美、對人事的感傷,在在顯出她的「現代」或前「現代」的拉扯關係(劉亮雅,1995,頁7-20),在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和徐四金的《香水》兩篇文本中,在朱天文和徐四金的筆下,其中「嗅覺」不單只是一種感官的感覺,可以看到,兩位作者更嘗試於透過官能書寫「拆解」人性的各種欲望,也透過官能書寫「重構」一座想像與虛構的城市。
四、結論
徐四金在《香水》一書中藉著主角葛奴乙自我封閉的世界探討關於「欲望」中「自我/他者」的深沉命題,這位具有嗅覺天才的葛奴乙在自己所創建的氣味偉大王國裡利用香水控制人心,用不可思議的嗅覺去建構認知這個世界,卻無法藉著此天賦而安放自我的存在,怎麼也逃避不掉去面對他最巨大的悲哀,就是無法聞到自己身上的氣味所造成的自我孤寂。
朱天文在〈世紀末的華麗〉以複製、拼貼的語言描寫都會新族群,同時以綺色之文傷悼破裂的時間、崩解中的舊世代,透過主角米亞仰賴以嗅覺和顏色的記憶呈現出台北消費社會的虛幻本質中的不確定性,甚至是世間各種根本事物的不確定性,驅使朝向形式特質的目眩神移而增殖,以華麗突顯其內的空洞無物,其文中隨處可見的時尚表徵和過度飽和的裝飾符碼,更在在使得世紀末的台北顯得是如此的虛無與荒涼。
從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和徐四金《香水》兩篇文本探究「官能書寫」如何進行對欲望的拆解和重構,皆觸及現代人渴望愛卻又無法得到真正愛的問題,文本遁逃入一個又個表象性符徵的世界,表面看似飽滿,其實極度的空洞與荒涼,其中「愛」的實行必須與真實人接觸以及承擔冒險的課題,也必須從冒險的體驗中抽離,兩篇文本重新思考城市中人的「身體/記憶」、「主體(自我)/客體(他者)」之間的關係,藉以挖掘城市與人我之間的關係,更因文本之官能書寫進而透過氣味,拆解並重構人與城市的依存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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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擬象」(simulacra,沒有本尊的複製),出自布希亞《擬象與模擬》(Simulacra et Simulation,1981;1983與1994譯本問世),根據布希亞的說法,符號不再符合或掩飾「現實的」指涉物,而是充滿自主的「流動符徵」的世界裡,把指涉物加以取代,導致「影像與現實的內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