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論文】官能書寫對欲望的重構與拆解(2)
以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和徐四金《香水》為論述文本(2)
柯品文
(本文發表於大葉大學《人文暨社會科學期刊》2009年6月)
二、官能書寫中「身體/記憶」的對位關係
徐四金[1]的作品往往細膩刻劃出現當代社會小人物的性格,且能從字裡行間展現出屬於他獨特且巨烈龐大的內在戲劇張力,其最膾炙人口與為人所稱道的經典代表作品即是一九八五年出版以嗅覺為主題的長篇小說《香水》。
有趣的是,作者徐四金生長於二十世紀卻試圖用文字去建構他筆下那個十八世紀的巴黎,甚至透過其《香水》主角葛奴乙謀殺了二十六個年輕女子的故事,進行辯證「氣味/人性」間的關係,難道只是因為迷上了她們少女身上特有的味道而已?
或許對身處於二十世紀現代主義(或後現代主義)的徐四金而言,回溯到十八世紀浪漫主義的巴黎,重新以自覺性的「嗅覺」切入點去探討「人和時代」的關係,對於人性的欲望的掌握以及理性和本能、呈現與表現之間的界線恐怕更具張力。
徐四金之《香水》從氣味的補捉探索到對少女體香的香水提煉,並運用嗅覺的天賦能精準的分析出氣味中的成分,讓他筆下的這位主角可以為所欲為的做他想做的事,「欲望」、「佔有」、「存在」、「不斷的追求與替代」等等,徐四金有意透過主角葛奴乙不斷追求中,藉以給予自己心靈中那份愛的感覺,而從中探討人性欲望的不斷追尋與被替代的過程。
而朱天文作品中的情色慾望,儘管經歷政治解嚴極大環境的急遽變化,朱天文的世界觀是不斷的藉由書寫來強化及精粹化她的早期世界觀。一九九二年出版的《世紀末的華麗》才算是正式標示出朱天文寫作生涯的另一代表階段與分野,從此後朱天文作品中的文字世界不僅流露出人生無常的滄桑與美學的荒涼,對於都市中流行文化的符碼與語彙也可敏銳與精確的掌握控制得宜,真正表現其創作美學與信念的代表作,產生於1994年時獲得時報百萬小說大獎的《荒人手記》,在《荒人手記》中更見朱天文進一步發揮屬於她對流行文化與符碼的掌握,且對於顏色、氣味和各種文化理論的善用企圖。
九0年代《世紀末的華麗》書中的一單篇作品〈世紀末的華麗〉更可看出朱天文在流行文化與符碼的掌握、顏色、氣味和各種文化理論上企圖用心,直到九0年代末其《荒人手記》一書獲中國時報百萬小說首獎,朱天文以「文字鍊金術」的書寫技法,與華麗感傷的語言鋪陳,不只延續了《世紀末的華麗》一書中的各項關乎「肉身」、「情欲」、「感官」、「死亡」……等意象的營造與補捉,更直接將繁華落盡前的一瞬展現的如此淋漓盡致。
在〈世紀末的華麗〉中以都會人生之生態為寫作對象的作品,內容的行句間充滿現代消費世界的各種符號,以魔咒般的華麗文字描寫出一個崩毀前的美麗新世界和一群現代都市靈魂的生活寫照,詹宏志在其〈一種老去的聲音:讀朱天文的《世紀末的華麗》〉裡說:
朱天文以華麗熟艷的技法筆調寫人生腐壞前的一瞬,充滿對人生苦短的感嘆,對蜉蝣眾生的同情,以及對一切青春的傷逝。(詹宏志,1992,頁10)
其中「人生苦短的感嘆」即已點出了對「一切青春的傷逝」,這也就是為什麼小說中主角這位米亞會相信嗅覺並依賴嗅覺記憶存活:
米亞是一位相信嗅覺,依賴嗅覺記憶活著的人。(朱天文,1992,頁171)
但「相信嗅覺並依賴嗅覺記憶存活」究竟與「青春」或「衰老」之間有何關係?在眾多人體感官經驗中,嗅覺與記憶的關聯極密切,在黛安.艾克曼(Diane Ackerman)於《氣味、記憶與愛欲—艾克曼的大腦詩篇》一文指出:
和記憶中樞的關係非常密切,很容易就會與情感混雜。……這神秘、古老和情感強烈的部位,充滿著欲望和渴求,由杏仁核(情感)和海馬回(記憶)記錄下來。很少有事物如氣味這般值得記憶,它可以掀起濃重的懷舊思緒,因為早在我們來得及編輯修改之前,它就勾起了強有力的印象和情感。(Diane Ackerman著,莊安祺譯,2004,頁160 )
且在論及「嗅覺」與「其它的感官」時更指出:
嗅覺和我們其它的感官不同,它和記憶中樞的關係非常密切,很容易就會與情感混雜……很少有事物如氣味這般值得記憶,它可以掀起濃重的懷舊思緒,因為早在我們來得及編輯修改之前,它就勾起了強有力的印象和情感。(Diane Ackerman著,莊安祺譯,2004,頁160)
黛安.艾克曼詮釋感官世界的(Diane Ackerman)針對官能之於記憶,尤其是嗅覺之於記憶的看法,與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以豐富的官能書寫和氣味的描述堆疊出的記憶世界奠定了他不朽的文學經典位置,「是後來一杯茶的味道,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動形象。」相應著《嗅覺符碼—記憶和慾望的語言》一書所指出嗅覺與記憶的對位(Piet A.Vroon、Anton van Amerongen、Hans de Vries著,洪慧娟譯,2001,頁27 )可做為理解朱天文〈世紀末華麗〉和徐四金《香水》中那隨記憶瀰漫的氣味之重要進路。
於是,從小說中的文本述說中檢視,米亞不過才25歲,但她卻說自己在朋友中已是「最老」,她從十五歲開始瘋狂玩樂到二十歲,然後就不再想玩了,且一頭栽進開始賺錢的物質世界,後來更變成一個整天在屋子裡作乾燥花,沈湎於色澤香味,心態上活像個中古世紀的僧侶,並使心態上呈現出老之又老的心境。
城市中高度文明社會所賦予的感官性,對米亞(或者對人)而言太強烈,所以可以看到〈世紀末的華麗〉小說當中充斥著各種香味(安息香,薄荷味,冷香,肉桂香……),與各種顏色(蝦紅、鮭紅、亞麻黃、蓍草黃……),米亞的生活就建立在這些官能性的東西之中,她的世界裡,沒有時間、季節、情感、秩序,唯色與香是她所皈依與整理記憶時的座標:
米亞也同樣依賴顏色的記憶。比方她一直在找有一種紫色,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和什麼地方見過,但她確信只要被她遇見一定逃不掉,然後那一種紫色負荷的所有東西霎時都會重現。不過比起嗅覺,顏色就遲鈍的多。嗅覺因為它的無形不可捉摸,更加銳利和準確。(朱天文,1992,頁172)
因而在感官翻滾直達到顛峰之後,恐會有一種因為過度負荷而產生的蒼老心態,並使之生命在物化的炫麗裡迅速的折舊,誠如王德威所言:
米亞不是演員,而是模特兒。她不演「自己」,她演出衣服。連作有婦之夫的情婦,米亞也好像與角色疏離。(王德威,2002,頁26)
雖然文本中對米亞多少帶點悲觀的色彩,又讓人感受到作者影射下的現代女性意識,如「米亞同意,她們賺自己的吃自己的是驕傲,然而能夠花用自己所愛男人的錢是快樂,兩樣。(頁175)」但是,透過文本的書寫,從感官刺激衍生而來還有另一個主題就是衰老意象的產生,而且往往這種蒼老,通常都是一種未老先衰的「身體」[2]意識。
於是,崇拜肉體之矯好的米亞不得不以一種方式來對付衰老意象的來臨,那就是「相信嗅覺,依賴嗅覺記憶活著」,如米亞之於服裝,從中回歸到現實中的自我的感情,但朱天文更進一步的從文本中揭開一個事實,那就是即使「依賴嗅覺記憶活著」仍不可避免的必須面對肉體的衰老,所以,以「身體」來召喚「記憶」成為文本中對抗衰老的手段之一,雖然面對城市的男女情感即使麻痺,心境也蒼老了,但是仍舊脫離不了感官深淵的沈淪,不斷尋覓色與香的這時能夠再賦予記憶的,感官記憶對米亞可說成為唯一。
《香水》中召喚主角葛奴乙重構他心靈世界的也是透過感官之「嗅覺」,美國著名小說家約翰.厄普戴克曾形容《香水》一書為「以氣味重構的世界」,不只為徐四金寫作此書的那時代給出了詮釋,更給人一種「迷人的致命一擊」。
的確,十八世紀歐洲浪漫主義時期,是個充斥著七年戰爭、殖民帝國主義、法國大革命等歷史背景,關於狄德羅、伏爾泰、孟德斯鳩等思想人物的學說風起,在在使得巴黎彌漫著的一股「革命」與「重新定義」的風潮,王浩威在本書導讀中所陳言:
歷史的記憶就是這許多偉大的人物和事件構成的,是屬於語言文字和影像的,甚至大部份的小說也是如此。徐四金這位搞戲劇出身的傢伙卻不然,他用了另一種感覺的方式。(王浩威, 2005,頁8)
其中「另一種感覺的方式」即是點出本書藉以透過嗅覺的感官重新認識與建構這世界的一種方式,「他的地圖是用味道標示的,甚至歷史的再現也是如此。」(王浩威, 2005,頁9)尤其,對《香水》這本書的主角尚-巴蒂斯特.葛奴乙來說:
六歲那一年,他已經透過嗅覺能力完全掌握周遭的世界。(徐四金,2005年,頁42)
於是認識並掌握住氣味,就等同是掌握了世界(或者是人生)的方向,然而值得思考的是,作者為什麼設計以「嗅覺」做為小說主角認識世界的手段?除了主角葛奴乙因為身上沒有人的氣味,襁褓中時就不斷被拒絕收留而成為一個人人都不想靠近的人之外,如書中所寫:
那是因為在十八世紀,細菌的腐化能力絲毫不受限制的緣故,人類的一切活動,無論是建設性的還是破壞性的,生命的一切表現,無論是萌發還是衰亡,全都伴隨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臭味。(徐四金,2005年,頁18)
不正揭露出巴黎在那個時代,人們對各種混雜交錯的臭味竟然毫無知覺。以「嗅覺」做為全書的主軸,各種氣味(尤其是香水)的提煉與利用進行故事的鋪陳,用氣味跨越愛情與現實人生之最,在小說進展的過程當中以極度細膩的筆觸書寫主角內心的變化,超乎人性真實內在的寫實描述,與各種充滿想像張力的瘋狂(或病態?)行徑的並置。
其實,作者徐四金巧妙的透過書寫嗅覺的發現與探索「人的自我」,這個「自我」往往和主體性與認同有關,當人追問「我是誰」(誠如文中葛奴乙一直苦心想嗅聞出自己身上那個屬於他自己的氣味卻始終不可得)時,這個「自我」意識便出現,且作為一個思考的主題,如何和自己形成一種「鏡像」的存在,而非一個真正我的存在[3]。
對葛奴乙而言,香水不只是香水,重要的是擁有不凡的力量,並透過香水所帶給自己嗅覺的想像中創造建立「自我」的存在,一如馬雷街那位少女身上所顯露出的溫柔、力量、驚人的、難以抗拒的美等等指涉性象徵,不也在在賦予葛奴乙一種透過嗅覺營造的「自我」想像與充實,所以也就不難了解到,作者在書中這麼寫到:
每個人身上的味道都不一樣,這點沒有人比葛奴乙更清楚了,因為他所認識的個別的人的氣味就有幾千幾萬種,而且人自從出生那一刻起,身上的味道就個個不同。不過人類的氣味畢竟還是有一個共同的基調,一個最基本的味道:混合了油膩膩的汗臭、像乳酪般的酸味,一種非常惡心的基本氣味,以同樣的程度附著在所有的人身上,而真正屬於個人的氣味則好像一朵小小的雲氣般飄浮在這基本的氣味之上,也只有在這個基調上面才能分出精細的個人差異。(徐四金,2005年,頁168)
畢竟在主角葛奴乙擁有生命初始時即彷彿受了詛咒,已註定失去與常人共同特點的不幸,其不只有著難以捉摸的性格,其際遇往往處在一般人難以忍受的環境下求生,為得只是成就他自己內心渴望那極致香水的擁有,「自我」與「存在」的認知成為主角葛奴乙追求擁有香水的目標,雖最後終究是慘烈的死亡,但也帶出作者對這麼一位嗅覺天才(或一個人追求自我存在)所寄予的哀憐與同情。
再者,檢視朱天文〈世紀末華麗〉與徐四金《香水》兩篇文本,雖同樣以感官做為召喚與建構記憶的手段,但值得探討的是,究竟這個「記憶」與「身體」的感官兩者關係為何?
在傅柯的《規訓與懲戒》(Discipline and Punish)一書中也論及到,將身體與性別訓練和種種權力論述,結合交織在一起,於是身體不單只是表面上所見的肉體而已,它與文化建構、權力、知識形成的體系亦有密切關係,於是,在朱天文這篇小說中,關係著米亞「感官知覺」也同時呼應著這座城市內,人我關係的疏離與文化、權力的建構與思考。
小說中那幾個人物浮沉在快速轉變中的南北都會裡,尋尋覓覓卻一無所獲,可看出朱天文對繁華剎那起落的感嘆,以及對肉身的煞然消毀的無奈,已有了新的觀照,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句:「有身體好好」的呼喊,這一頭栽進「肉身」的眷戀與喟嘆中,不只在〈世紀末的華麗〉出現,在〈柴師父〉、〈肉身菩薩〉、〈尼羅河女兒〉,甚至後來的《荒人手記》中皆不斷出現對「青春肉體」的召喚與依戀,回到「記憶」這個問題來看,朱天文以歌頌「肉體」猶如是召喚青春記憶的「符號」(figure)意指,徐四金則有意透過「氣味」連接「記憶」,並進一步將肉體視為一種找尋對絕美氣味記憶的觸媒,相較於〈世紀末的華麗〉所不同在於《香水》中的嗅覺不只要喚起心中對少女絕美體香的記憶召喚,也要透過擁有這香水的氣味來保有內在心靈中那份愛的感覺,甚至作者徐四金還寄予對那個政治動盪所造成人心不安的時代下重新認識與建構的期望。
徐四金《香水》一書的時代背景是十八世紀的歐洲,所書寫的主要為巴黎這座城市,但經過了中古世紀的黑暗大陸時期,十五、六世紀的文藝復興時代,十七世紀的古典主義時期,究竟十八世紀的歐洲是怎樣一個時期?
呂健忠、李奭學編譯,《新編西洋文學概論:上古迄文藝復興》一書中提到:
因此,在有生之年積極實現個人的信念,乃成為文藝復興時代心理的一大特徵。…… 文藝復興時代普遍的想法是:人生稍縱即逝,畢竟還有值得奮力一搏的事。經由這一番做為,人可以證實他在宇宙中享有的獨特地位,符合上帝創世的旨意。世人經常引用的「人的尊嚴」一詞,就是在描述這種積極的態度,強烈肯定人在智力與體力方面的「才能」,也肯定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呂健忠、李奭學編譯,1997)
的確「人的尊嚴」不只是文藝復興時代心理的一大特徵,更使得十七世紀的古典主義時期到十八世紀的浪漫主義彰顯在以「人」為主的時代氛圍中,這其中所牽涉到的不只是「宗教的改革」、「經濟與文化的變遷」,更重要的透過從文藝復興時代、古典主義到浪漫主義不同階段的演變中,「人/神」關係的變化。
徐四金透過《香水》一書表現那個產生「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法國與巴黎,其凸顯「個人存在」的時代用意是相當明顯的,一個具備「革命」的時代,對徐四金來說,代表的不只是法律或社會制度的「革命」,更重要的是,透過這個革命的時代進一步去思考「自我」與「存在」的問題。
這位沒有感情的主角葛奴乙外,關於其他的主角幾乎是不存在的,或者說是沒有面貌和個性的角色安插,但其實我們不可忽視的正是主角本身「外在身體」與「內在心靈」相對之間所被拉距開來的「他者」的存在,小說中寫著:
當他走在街上的時候,突然感到害怕,因為他知道,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發出人類的味道。不過他自己倒是覺得,他身上發出來的味道是臭的,而且是非常嘔心的臭味。……他從少年時代就已經習慣了,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們,沒有一個會注意到他的存在,並不是因為瞧不起他—他曾經誤以為是這樣—而是因為他們無從注意到他的存在。(徐四金,2005年,頁171)
這個「他者」的存在(所代表暗示的也是個人的存在)不單只是他人對葛奴乙的存在意識,更重要的是葛奴乙「自我」對「自我」存在意識的認知,這點在〈世紀末的華麗〉中,米亞透過「顏色」、「氣味」、「服裝」等的外在來強化自我的存在與自我的認同機制,猶如拉康在其「鏡像階段論」中指出成為自我及自我之「他者」同時呈現的一個辯證過程。(李幼蒸,1998,頁85)
徐四金描述出葛奴乙在市集中、在鄉野間在任何一個黑暗的角落裡不停追求氣味時:
這個縱情歡樂的劇場就是他內心的帝國──不然還會是哪裡呢?──他把自己從一出生開始所遭遇到的任何氣味輪廓,通通埋在這裡。為了營造氣氛,他首先召喚那些最早也是最遙遠的記憶:賈亞爾太太臥室裡那潮濕刺鼻的霧氣、她手上那股乾枯的皮革味兒、泰利耶神父身上的醋酸味兒、畢喜奶媽那歇斯底里但充滿母性的汗味兒、無辜者墓園的屍臭味兒,以及他母親身上的謀殺味兒。他盡情沉溺在厭惡和憎恨的情緒中,由於極度的驚駭而毛髮直豎。(徐四金,2005年,頁143)
那個一層一層關係到男人與女人的氣味,以及墓園內的、皮革裡的、食物內的、衣服質料中的等等,使讀者一面閱讀的當下彷彿也正領略到小說裡的氣味,同時也感知到氣味所代表的並非只是氣味的表象,所牽涉的更是「個人主體」和「他人客體」兩者間交錯於「他者」論述的游移指涉。
如拉岡鏡像(mirror stage)法則來建構其主體上「自我」和他凝視對象客體「他者」之間的距離與對應關係。
這一點在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中寫到米亞對自己的審視時也同樣表現出「主/客」體的對位辯證:
米亞漲滿眼淚,對城堡裡酣睡市人賭誓,她絕不要愛情,愛情太無聊只會使人沉淪,像阿舜跟老婆,又牽扯,又小氣。世界絢爛她還來不及看,她立志奔赴前程不擇手段。物質女郎,為什麼不呢,拜物,拜金,青春綺貌,她好崇拜自己姣好的身體。(朱天文,1992,頁179)
米亞不要愛情,卻又與有婦之夫的老段牽扯不斷,雖立志讓自己成為「物質女郎」,但又恐懼自己姣好的身體會在青春時光的流逝中消失,這不只是一種矛盾,也是一種立於「他人客體」的眼光來審視自己「個人主體」的視角所生起的畏懼心態。
這個「世紀末」有一種趨勢,便是將每個商品與某種意涵連結、結合在一起,且人需藉由物品來獲取對自己的認同,而我們卻已經習慣這種生活方式,相信個人專屬物與人本身之間的關係,現代社會是充斥著符號、各式各樣感官的元素,促使了人們用物質代表人性,漸漸的成了用物質代替人性,如:「米亞很早已脫離童騃,但她也感到被老段浪費灰所吸引,以及嗅覺,她聞見是只有老段獨有的太陽光味道。(朱天文,1992,頁174)」
反觀《香水》一書中的葛奴乙如何透過香水來得到他希望被愛的希望?一滴香水已夠讓格拉斯城刑場上的羣眾失神癡迷瘋狂,那麼整瓶香水的力量如何呢?當葛奴乙在無辜者墓園一股腦,把幾乎滿滿的香水往自己身上倒時,他是很清楚會有什麼後果的,也就是說他親手導演了自己的死亡,這個結局正緊扣著《香水》故事的兩個主題:「欲望」和「存在」。
所以,藉助香水之萬能讓自己成為偉大光輝的上帝,支配人類,他的夢想在刑場上成真了並做到讓全世界都瘋狂的愛上他,刑場變成了崇拜臣服於他的祭壇,然而他同時在勝利之中看到自己內心底下深深的害怕:
他的內心深處卻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對人們的憎惡感,完全破壞了勝利所帶來的喜悅,他不但沒有因此而感到絲毫的快樂,甚至連一點起碼的滿足都沒有。他原來一直渴望的事物,也就是能嘗嘗被愛的滋味,如今卻在功德圓滿的這一刻,感到無法忍受,因為他自己根本就不愛他們,他恨他們。他突然發現,他沒有辦法在愛中得到滿足,只能在恨和被恨當中得到滿足。
可是連這份恨,他都得不到任何回應,因為他知道人們愛的不過是他從別人那裡掠奪來的、誘惑迷人的味道罷了,人們永遠不會愛他,當香水揮發散去,人們也會棄他而去。
葛奴乙對氣味的執著已有近似官能變態的依戀,不只體認到自己有一個非常靈敏與可怕的鼻子,對於一般常人的平凡,葛奴乙甚至鄙視他們的無知,謀殺只是為了要永遠的擁有,他清楚知道自己為了要永遠留住香味而殺人的動機為何:
他也曾經這麼問自己:他執意要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而他對自己說:他要這麼做,只是因為他的人格就是這麼徹底的邪惡。想到這裡,他的臉竟然露出微笑,非常滿意這樣的答案。他看起來一副完全無辜的樣子,就像任何其他幸福的人一樣。(徐四金,2005年,頁175)
其實,作者徐四金透過「他者」所要呈現的便是「天使/魔鬼」有如「外在」與「內在」的對位,而「氣味/欲望」則辯證著「生(或者是愛)」與「死」的曖昧關係。
葛奴乙之心理的高潮、狂喜的霎那,同時從天堂瞬間摔到地獄是在執刑場上,到了無辜者墓園(它和漁市場其實是同一個地方,這個亂葬岡地帶後來上面蓋起市場)他心裡已無亢奮,只是再一次利用了香水的魔力(利用了人類的貪婪渴望),讓自己如同一個天使降臨,驅使那群平民幫助完成他了結自己的計畫,誠如作者寫到香水和人心的關係時,人性中「生」之本能與「死」之本能辯證[4]透過了香水「氣味」的追尋與佔有結合:
氣味隨著呼吸進入人體,直達心臟,在那裡區分出仰慕與鄙視、憎與喜、愛與恨。誰要能控制氣味,誰就能控制人心。(徐四金,2005年,頁175)
於是,最終達成了葛奴乙個體生命中具備有「外在」的「天使的氣味」與「內在」那「魔鬼的欲望」的融合,可以說,在徐四金《香水》一書中,「嗅覺氣味」與「人性欲望」產生了對位般的呼應,就是因為馬雷街那位少女身上關鍵性影響的香氣,「然而最重要的是,馬雷街那位少女身上具有關鍵性影響的香氣,在這神奇的香味中包含了一切能夠創造偉大香水的神奇配方:溫柔、力量、持久、豐富多變,以及驚人的、難以抗拒的美。他已經找到指引他未來生命方向的指南了。(徐四金,2005年,頁61)」進而開始了小說主角葛奴乙人生中奮不顧身的香味追尋,再切入到人心的探討,將人心底自我與潛意識中的自我,以及更深層的本我,藉由嗅覺感官的香水追尋徹底抖出人性中的欲罷不能。
所以,當書中主角葛奴乙發現那名紅髮少女的幽香氤氳,他才終於了解「他必須收集這香氛,使他的王國臻於完美;他必須把少女最珍貴最柔弱的部分,以最真實的存在保留下來。」以少女的絕妙體香為香味的基底,提煉其香氣的芬芳為主幹,製成香水把她們的美永永遠遠地收藏,這對葛奴乙來說,每一次其實都是在戀愛,正因如此,謀殺女孩對主角葛奴乙而言,整個過程的重點不在殺人的這個舉動,而像是進行一種召喚本我內心的儀式奉行,只有蒐集最香的氣味才能滿足他茂盛的欲望,於是使得整個儀式的過程顯現在主角內心中不只毫無罪惡,甚至充滿了無比的敬畏和莊嚴性的光輝。
可以發現到文本當中甚為有趣的是,作者直接點明葛奴乙對「人」是不具興趣的,甚至對女人的「外表」與肉體的「性欲」也沒有興趣,但他敏銳的鼻子在乎的真的只是香水的氣味嗎?恐怕不然,書中寫到:
他有能力創造出一種氣味,不只是人類的,而且是超人類的,他可以創造出一種天使的氣味,好到筆墨難以形容,而且充滿了生命力,以至於不管是誰,只要一聞到這個味道,立刻就會被迷住,並且全心全意的愛上這個香氣的載體,也就是他,葛奴乙。(徐四金,2005年,頁174)
香水只是個「香氣的載體」如果可以更明白的說,這個「載體」其實是香氣所牽引出來各種流動欲望的巨大載體:
神童葛奴乙的創造能力只在他自己的內心世界中默默地進行,外面的人完全無法察覺到這一驚人的創造活動。(徐四金,2005年,頁43)
所以愛上女孩身上的香味(甚至等待香味成熟,然後殺了那女孩留下可以陪伴永恆的香味)真正目的是為了擁有享受二十六具各自不同少女香肌氣味裡召喚起他生命最美時光的想像空間。
雖然葛努乙一出生就讓自己的母親被送上斷頭台,且由於身上毫無嬰兒該有的奶香味等被視之為魔鬼,但如魔鬼般的主角葛奴乙難道就不能有其追求自我內心美好的「愛」的想像嗎?
若說「欲望是起始於匱乏」,那麼葛奴乙整個追尋創造「完美香味」的過程可以說是一個慾望滿足的過程。
其中,不想被排除於人羣之外正因他渴望得到愛,也就是對這個自我內在欲望的追求支撐著他,活在自己完全孤立而無所不能的世界裡當王,其他人的存在完全不重要,他愛的不是美女而是「香味」本身,進而殺了二十六名年輕女子並竊走她們身上的體香,創造了世上最極致絕妙的香水,這過程完成了從「欲望」到「佔有」,達到極致,就是毀滅和撕裂而且盲目,在葛奴乙當他追逐的目的已經達到時就再也沒有繼續存活下去的理由。
於是,在小說結尾前,讓人人害怕到顫慄且被控謀殺少女罪名的葛奴乙在將被送上斷頭台前在自己身上灑下愛的香水,不但激起眾人對他的愛慾,再度的擄獲所有的人更使連續殺人的罪名得到寬恕與釋放,使他免於一死,其所隱喻出來的意涵不正好說明徐四金所玩味的弔詭與矛盾,在於渴望與需要「愛」其實是每個人內心真正無法逃脫的欲望。
如同〈世紀末的華麗〉中,世紀末對人的認知來自於其身上的物品多過於對人對於內在之認知,甚至認為服飾、配件即可等同、彰顯此人之品味、個性,米亞的感官記憶、編年都成了服飾的各種配件,從物件開始,依著嗅覺尋找記憶與欲望,在本文中所有她對於時間的記憶不是靠西元紀年,卻是藉由時尚流行風潮來記憶。
無論是《香水》或〈世紀末的華麗〉,皆透過「氣味」這個象徵借以用來做為「凝視」(gaze)「自我/他者」兩者存在對應的辯證,且透過「模特兒/香水製造者」兩種身份與角色的建構與象徵,成為審視「自我/他者」對應的辯證對話裡,作品內所出現的物件(如香水、肉體、顏色、服裝、、、等)便極為巧妙的成為作者做為窺探「自我」、「存在」與「欲望」等的多重游移指涉。
透過〈世紀末的華麗〉與《香水》兩篇文本的主角對嗅覺所產生氣味的執著,且所有的氣味都有其意涵,進而描寫出人對事物的好惡感受與欲望的指涉,其中,「香水」的存在不過等於一把鑰匙,或僅是一個通關的替代物,真正的意義在於香水具有相對性的誘導出人心的內在欲望。
但它也隨著必然的呼吸緩緩的佔據人心的全部,而〈世紀末的華麗〉中的米亞雖依賴嗅覺記憶存活,打開了層層外在的姣好肉身與服飾面具的封印,侵入到心靈最深處底部揭露的,恐怕正是自己本身都羞於面對的真正本我欲望,而那或許才是〈世紀末的華麗〉與《香水》中真正所想凸顯屬於人性中最赤裸真實的「內在欲望」。
[1] 徐四金(PATRICK SUSKIND)一九四九年生於德國史坦柏格湖畔的安巴赫,現則居住於慕尼黑。一九八四年《低音大提琴》、一九八七年《鴿子》和一九九五年發表短篇小說集《棋戲:徐四金的三篇短篇故事Drei Geschichten》。
[2] 身體(body)在文學與文化研究中,「身體」的概念有三個面向經常被提及,其中第一個面向是早期文學作品中所出現的「國王的身體」,第二個面向則是,在人類學與後起的文學表達上,身體的種種特徵與疾病,經常是社會症狀所從出的徵兆,第三個面向則是「身體」與「性別」之間的關係,性別研究中特別是傅柯所提及的「性別認同」的養成有關。參考自廖炳惠編著:《關鍵詞200》(台北:麥田出版,2003年),頁31。
[3] 德希達(Jacques Derrida)認為「自我」是一個語言所演現的發展,可說「自我」都以敘事的活動,對自己的過去作回顧,進而形構「敘事認同」(narrative idenity)。
[4]「生/死」之本能為弗洛伊德進行精神分析時所提出的學說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