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語】 書寫,一種自我召喚與救贖的修煉儀式
自剖《異鄉人》中記憶的消解與重塑
(本文發表於《國家圖書館新書資訊月刊》2009年6月)
我們在自己孤島邊緣上進行著城鎮與鄉村,離島嶼出國的漫游與漂泊之間,那些因各種可能的原因而離開自己的家鄉,終也猶如是漂泊於他鄉遊蕩間,肉身的或心靈的「異鄉人」。
─柯品文《異鄉人》
二00八年的盛夏,我書房外的窗景沒有綠蔭的光影閃爍,也不見遠方山巒的綿延層疊,曾聽聞過的唧唧蟬聲也沉默無聲,穿梭在我眼前的一方窗景,正是頂樓棕黑色屋瓦交錯間隱約反射著的薄膜般光點,以著無比寂靜的凝視姿態窺望著我。
是的,在異鄉台北生活的十多年已是過往的畫面,那些在不同城鎮與異鄉流連的往昔故事確實是日漸走遠,但為何我還是在閉眼與屏息的瞬間,隱約聽見他們歡愉背後的輕聲歎息,還有窺見到掙扎著無法逃離生活困境的無奈身影,以及那些為了愛與被愛而扭曲至融化變形的目光與表情……
「台北」與「高雄」這兩個分居島嶼兩端、節奏迥異的城市,對我而言皆有著極為矛盾的情感。在高雄出生與成長,大學後北上求學,又因南下攻讀博士學位,重返日夜思念的高雄居住,我的肉身雖被我安置在自己的房間,自己的屋子,以及自己所出生的這座高雄的城市裡頭,在北部十多年,當漸次習慣台北的一切生活時突然返鄉的我,竟有種離鄉的不捨感慨,回憶起那些長久躲藏在我內在靈魂裡的人事與畫面,不只被封存在我第一本小說《漩渦》裡,也被我放逐驅趕,迅速成為身後這一大片難以徹底切割的故事背景。台北,在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鄉高雄後,竟成了故鄉。遊走於雙城間的複雜情感,促使我提筆寫下《異鄉人》,同時也是為紀念過去於台北生活的時光寫就的一本書,而「離鄉/思鄉」已是回到故鄉後最意味深遠的日常體會。
然而,生活在台灣這猶如一座孤獨之島的人們,其實無論熙攘往來,也無論離合悲歡,我們在自己孤島上進行著城鎮與鄉村,離島與出國的漫遊與飄泊間,那些因各種原因而離開自己的家鄉,終也猶如是漂泊於他鄉間肉身的或心靈的「異鄉人」,誠如在寫作幾位來自台灣各地的男女,暫居在台北這城市找尋各自理想的〈異鄉人〉中寫道:「一個人在他鄉台北租屋居住這二年半多的時光,的確已匆匆向他揮手告別,像是迅速飛梭的流光般,那些回憶底層被刻意掀起的,交纏一幕接一幕畫面的流影,紛紛曝光疊織在他身體四周,緩慢的上昇、迅速的墜落……,千劫如花,竟是滄海一粟,此間再大的傷感,似乎也都化作翩翩流光裡婀娜多姿的耽美姿態,游移行走間,竟猶如肉身乾朽的木乃伊仰躺棺槨之靜默無語。想到這裡,內心真正的難過起來。台北這座繁華的城邦,竟沒有任何一位親人,或者朋友可與他分享心事,也沒有他可以盡情無懼的去深愛與擁抱的愛人,甚至就連一個能在他失意無助時刻,真誠對他微笑起來的陌生臉龐也找不到。……(中間略)愛情、親情與友情竟然漫無邊也尋無際,甚至連最初他所最為渴望的親情溫暖都距離他那麼的遙遠而且飄忽不定,確實,他真的不知道應該往那裡去,又該往那裡找。(頁130)」
台北對我於是有另一種故鄉新義,觀察人群,感受城市的氣味,許多源自生活場景的觸動,透過漫遊街道,傾聽別人談話內容,以蒐集人間的各種喜樂悲歡,而在台北生活的點滴畫面一幕幕幻形於我筆下的人物顯影,其中有書寫寫作母女透過一趟異國旅行重建彼此失落的親情溫度的〈遠行〉一文中:「我們母女間的親情彷彿像是一張模糊的記憶網子,在時間不斷的累積進行中一點一滴的流逝,甚至為她擔心生活在那個沒有自己親生母親照顧的新家庭中,是否會成為一座被默視與被隔離的孤島。(頁153)」;又如寫作獨居故鄉老家的表姊,從年輕到年老守候在異鄉工作卻另結新歡的丈夫,這一路的情感生命歷程的〈我表姊〉中這麼寫道:「表姊一人住在那片黑頂蓋的三合院古厝裡,等待丈夫回來的日子如同在瓦楞紙區隔的時空迷宮中獨自摸索著牆壁、地面、天頂,那些像是木頭窗櫺、桌椅、門板、花瓶……等毫無生命的在冰涼夜色與鎳白銀晃的月光當中,將表姊圍繞住且緊緊堅硬的包裹封住。(頁68)」
這本小說中的人物角色接棒似的在家鄉、他鄉或異鄉的城邦進行屬於各自的生活,表面看似交錯不相連之記憶時光與地物景片,卻又拼貼似的迅速的穿織起「家鄉/異鄉」、「現實/虛構」、「往昔/現在」、「青春/衰老」、「個人/家族」等生命的破碎與重宿,甚至是錯置的人生畫面與人物風景,其中包括寫作一位喪妻男人與失婚女人,在一棟封閉回憶的屋子內縫補各自情感的缺口之〈照片〉一文寫著:「兩人彼此相互的依存與寄生,怎麼看都像是被這房子外那一棵又一棵巨大、粗壯且牢固的回憶之藤給纏繞,緊緊且用力的把兩個人牢牢的交纏糾結綁住,綁住的是同樣為著彼此不同理由而活在回憶裡的兩人。(頁42)」。而在〈公車老爸〉一文寫作一位父親,透過公車行駛進行全家人城鎮漫遊移動的家居生活景觀中:「上午到午後的年節光景,歡樂的氣氛彷彿為我的童年開啟一扇天空藍的小窗,裡頭緩緩飄浮著耽美的歡樂漩流,輕輕飄流過我無憂慮的童年世界,同時也慢慢飄流過媽媽沒有老爸陪伴的家庭旅遊。(頁234)」以及〈夢想家〉一文描寫透過母親的私房菜,將漂流的一家三口的親情緊密縫補的過程中寫道:「歲月不斷的奔流,父親在五十多歲時,可能是壓力與長年的勞頓,因心肌阻塞而去世,整個與建築有關的建案由母親扛擔,母親已無法經常為我下廚了,但我卻從來都不忘母親料理的味道,也深怕一忘記,一切悠關所有家的回憶畫面都要被粉碎。於是那些屬於我們的夢想家,我無憂的童年,以及屬於我和父母親的幸福歲月,有意無意間交相翻疊在我腦海的底層,相互撞擊並漩成一個小小囚禁的渦。(頁164~165)」
書寫對我而言,幾近是對自我理想信仰的儀式奉獻。
透過文字的爬梳,冷冽檢視生命的創傷與遺憾,並將此視為一種洗鍊自我生命的過程,在《異鄉人》的自序中便提到:「書寫,是一種自我召喚與救贖的修煉儀式。」的確,我恐懼記憶的失落,而書寫正好可以捕捉自我生命瞬間的記憶片段,同時也治療自己童年某些失落的情感,彌補現實的理想空缺。並且發現藉由書寫可以記錄那些容易被時間消滅的記憶,如在寫作家族親人為不讓正在生病住院的祖父擔心,而刻意隱瞞祖母去世秘密的〈病〉這一篇中寫道:「我的臉彷彿浮著光影疊印在面對爺爺的表情上,那些關於奶奶孤身死亡的事實,以及奶奶生前的種種,我與爺爺都未曾交談過。於是,那些一切與爺爺奶奶共同攸關的諸種回憶及有關的事,就像是被阻隔在迷宮內底不斷迴旋的交纏路徑一般,終究成為無法被穿越的那一個彼端。(頁207~208)」以及寫作家族的兩老臨終前的死亡記憶,趕在死亡來臨前夕,與散居台灣各地子女重聚於老家空屋內面對往生的故事之〈空屋〉:「又是這樣的一個畫面,上次是外公,這次是外婆,他們相繼的在這間空屋中去世,那麼下一次呢?默默看著外婆如此無聲而寧靜的平躺在那裡,不知怎得,我的眼淚不自覺的悄悄的爬上我的眼眶(我已經學會該如何為親人去世而哭泣嗎?)蹲在屋子的外頭,試著努力的弓著身軀,兩手掩面,就這麼樣像隻幼小未脫殼的蟬蛹一動也不動的想著之前外公去世時的畫面,霎時覺得自己體內好像還有什麼東西堵住出不來似的。彷彿聽見有一些聲音從案頭上的牌位間窸窣的傳出,像擺脫不了夢魘般的幻覺,一陣纏著一陣從這間空屋的各個縫隙間透出,並用力侵蝕我的肌膚與靈魂。(頁264~265)」經由書寫紀錄現實的各種場景,不只紀錄家族歷史,亦試圖補捉發生於週遭的人生風景。
《異鄉人》共計十篇短篇小說,各篇章發表與創作的靈感來源觸及台灣各地方城鄉之人、事、物與景,除了上述所論及的〈照片〉、〈我表姊〉、〈異鄉人〉、〈遠行〉、〈公車老爸〉、〈病〉和〈空屋〉,還包括〈化妝師〉寫作師徒兩人在大體化妝工作上,進而產生對生命價值的重新體悟、〈那一年,陽光燦爛〉寫作一位雕刻師為傳統雕刻工藝的用心堅持與善念的傳承,表現雕刻師對傳統工藝的堅持等。
各篇章的創作觸及城鄉書寫、童年經驗、親情書寫等題材即是想透過看似不相連之時光景片、現實、虛構等的回憶畫面等各面向,串連起各種人與社會互動題材書寫的呈現,進而審視異鄉與故鄉之各種人生風景,從第一本小說《漩渦》至目前第二本短篇小說集《異鄉人》,多半聚焦在處理自我的生命議題,確實,面對記憶的消解紛然奔至的每一時刻,書寫正是一種記憶的重塑,與自我召喚與救贖的修煉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