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02 16:43:46俏兒桃紅三三三

未知 / 已知

你從來都不知道,你是怎樣就留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裡了。

當她偶然收到一本書,扉頁翻飛之間不經意看見你的名字,忍不住又開啟了你的文字,但從沒想過的是,翻頁之後她看見--看見自己和你唯一的交集,在那個泛著光的青春午後,18歲的夏天,在書上重演。她才知道自己原來也曾經,在你的記憶中,在你書寫的文字之下,在你慣用輕透純白的航空信紙上,翩翩地跳著舞。人群之中她看著書頁中的自己──那模糊又清晰的身影在摺頁之中迎風站立。
微風息息的夜裡她突然汗濕。霎那之間命運的鍊鎖自暗地中欣然躍現,牽起一切冥冥之中的暗示,所有不能理解的細節頓成徵兆。
她腦中瞬白如洗。

你的文字彷如咒語,在山另一面的遠方遙遙向著她,舉行一場召喚的儀式,牽出了七年前的她。那個白衣藍裙的少女,第一次在教官室收到從東邊寄來的訊息,仗著校刊社社長的身分和強烈的好奇,如此無恃地拆開了那個白色的文件封袋──自此她開啟了一本命運之書,書頁翻飛之間那是她第一次與你相見。
一首關於流浪的詩在那本校刊上,讓她看得流淚。

那是第一次,她知道漂泊與不馴的樣子。
那時的她受困在一堆生硬的教科書之中,一所私立高中,莫名地以嚴苛管訓聞名,小小的校地從校門口一眼望去就盡了,卻擁擠著急欲跨越大學窄門的高中生。
高聳的建築物關住了高飛的想像,那時候的她,總在期考之後的鐘聲,人群趕著吃飯回家的夏日中午,她站在高樓看著人群像螻蟻一般湧進湧出,感到身心受困。
她不言不語地在烈陽之下的走廊上發抖。那時,彷彿沒有同類的語言可以讓她聽懂。夜裡她總做著海洋的夢──她出生在一座青色的山城,自小便在原野上赤腳奔跑,在田圳大溝中打滾,她沒有見過海洋,卻渴望著海洋。

直到看見書頁之中的你,用一首詩,打開了她的世界。
她看見一隻修長的手,為她在黑暗中開啟了鎖,輕輕推開了厚重的門阻,讓她奪框而出。就在那天夜裡她提起筆寫了封信,很冒昧地急於向你表達她所受到的震動。她第一次感覺自己想要對人說話的欲望,竟然如此迫切強烈。彷彿荒島上巧遇人跡的落難者,企圖以玻璃瓶裝封一則訊息,在一個晴空萬里的好天氣裡向上天確認自己的運氣,然後奮力向未知的廣漠大海擲去。
寄出那封信的下午下起了雨,為此她做了一隻祈晴娃娃,懸在她栽著向日葵的窗口。
她以為你知道就好,便用了一個名字以外的代號稱呼自己,好讓你成為她隱蔽的共有者。其後,她在心中豢養著一個秘密,在每個勇氣的發想之處,隱隱發熱。
信寄出之後她日夜等待,不知道自己能和你產生什麼樣的連結,她同時是自己的讀者同時也是你的信徒。終於有一天她在教官室裡再次收到東邊寄來的消息,純白色的信封袋輕薄如翼,上頭清楚地寫著她的代號,黑色字跡一如她想,輕盈瀟灑。
此後你從一個作者轉身成為一個伸手可及的對話者,那印成鉛字的形象不再是她唯一看見你的方式。你的筆跡成了她臨摹的圖,就壓在她每日埋首的書桌上,它成為你的化身,帶著你獨特的氣息來到她的眼前,她的手中。你的字跡如同一個通關密語,呼喚著她為你而設的代號,通往一座語言的巴別塔。

從來回往復的文字之中,她淘選著與你共有的記憶與默契,寫了一張又一張的信紙,如同色彩在水中渲染開了一般,她的某個部份被開啟了。當她將珍視的自我一一拋出,你卻能毫無偏差地準確接收,那巨大的共鳴使她確信不會錯過你。

跟你十分要好的那個朋友,很巧的就是她的一個學姊。學姊口齒伶俐異常活潑,她們在一場演講比賽上認識。然而她一向偏愛靜默的人,她一向,愛看隱微的幽閉。於是當學姊那天劈頭便問她認不認識那個寫信給你的女孩子,口中迸出了她的代號,帶著張揚的曖昧語調。
她背轉過身無事一般地否認了。
她低著頭假裝專注於書本,那是她毫無概念的地理課本。她視線停在不知道哪一個省份的地圖,上面藍色的水線彎彎曲曲地在地圖上失控一樣流竄,她看著看著視線模糊,覺得好奇怪怎麼有一個地方的圖形,那麼破碎地像一顆心臟。

她以為你是個靜默的人,至少,不張揚的。她以為就是因為那麼輕易,她的秘密不在你的重量裡,所以你便讓它飛了出去。
她一向偏愛靜默的人,以為你也知道的。
於是,她微薄的憤怒指向你。
從來沒有那麼失措地向一個人生氣,她歛不起情緒的字句,向你控訴你的輕忽。
寄出那封信的晚上她躺在床板上望著天花板到天亮,以為自己便這樣透明了,卻怎麼也不輕盈。

從此不再寫信。
她的祈晴娃娃在一個颳著風的夜裡被吹落,不知道在哪一條水溝裡獨自進行哀傷的旅程。她的向日葵沒有再開下一個花季。
她以為這樣的失聯可以懲罰你的輕忽,如同失了信的漁夫再也找不到桃花源的入口。她以為她的憤怒可以支持一些些尊嚴,好對抗那些甚囂塵上的流語。她躲著那個學姊也躲著你的消息,將語言的通道封閉。
她以為這樣可以讓自己安全一些,清澈一些,卻再也無法微笑。
此後她恆常地感到胃痛,彷彿缺了一塊可以依恃飽足的麵包,時常感到餓。
要到天明才能闔眼,在宿舍無人的夜裡她總聽見浪聲,一波一波就是捲不走清醒的意識,她忘記自己置身於山間盆地的高樓。

再也無法忍受。她於是退出校刊社,留級了一年,讓自己完整地脫離人群,脫離你的影子。

她以為生命如同斷指,不會再有你的存在,便要自己放心地遺忘。再回到那個小小的學校,她從原有的生活秩序中脫軌,舊日的朋友比她早一年考上了大學,她學習與所有新的事物相處。一年的忙碌讓她幾乎將你忘記,在考大學的那一個夏天,她到南部一所濱海的大學參加面試,由舊日的好友招待。飯間好友幾次欲言又止地望著她,一問之下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還記得東中的那個男生嗎?他…現在跟我同校,是同系的學長。你要不要認識他?」
她手中的餐具差點滑落,在一個毫無防備的處境下彷彿又被重擊。她於是停下了吃飯,坐得筆直,偏著頭說:很久的事,我記不清楚了。
說出口之後她訝異於自己的答案。她以為她會問好友一切關於你的事,她會急切地想知道一切關於你。然而她只是像被提醒了一般,靜靜聽著眼前的好友漸漸忘形地向她形容起眾人之中的你,光彩奪目的你、才氣縱橫的你、幽默獨特的你。好友對你的稱呼早已超過了她所能想像的熟絡,儘管她臆想所有關於你的一切,卻無法接受經過別人眼中折射出來的你。她曾經以多麼冒昧卻直接的方式通往你的世界,曾經她用她的方式理解你。盡管你們之間只有文字的交會,她仍然傻氣地將你認定為同類。
她相信著她相信的那個你,從來不曾有過位移。

一年之後,她終於知道,你也在西岸,在一個有海的地方。她知道每天你和她期待著同一個日落,儘管你的身邊可能有無數個女子身影,來去穿梭。她漸漸撿回一些對你的記憶,看到你名字後面的那個「穆」字飛揚的樣子,依然會悠然神往。終於她也能夠再笑了,才知道你從來未曾遠走,未曾,跨越她生命的版圖。
惟有對自己坦承,才是對生命的一種順應。

往後她總在不經意中與你的名字相遇,報紙、文學雜誌幾乎都有你的餘影,卻保持著一貫的低調沉默,在鏡頭前迴避,然而你已不再是她一個人眼中的你。她於是退在另一個位置,默默地繼續讀你的文字。她以為你是一班疾駛的列車,朝光影斑駁直直駛去不再回頭,而你始終是她的一個秘密,從未對人說起。

大學之後她一直留在南部的學校,與你只相差幾十分鐘的車程,她對你的注視卻已遠在千里之上。你回到了鉛字版的位置,你寫,她看,卻再也不說。她以為自己只是你記憶中的一個微塵粒子,否定曾有過的共鳴與默契,生命一如她想不過是不停的錯失,並且無從填補。

直到她收到那本書。
她遠在東岸的好友為她寄來的這本書,是一本集合了所有秘密的文集,書寫者紛紛說出對「創作」的發想,緣起於多麼私密的想望。
那是一個微熱的夏日傍晚,當她不經意地翻開書頁又看見你的名字,熟練的文筆間卻猛然躍出了她的影子。
她顫抖著讀了好幾遍,一再向自己確認,你句子中重述的那個過往不停地將她召回──她才知道自己始終在你的記憶裡,從未停止被渴望原諒。

八年後的一個夏天,她望著你的文字,裡面那個懂得你、理解你的女孩,始終都被自己的想像所禁錮,長期的壓抑使她血跡斑斑。她握著假裝的自由,用盡各種方式逃離你,卻又不斷在同一盤沙的推滾之中間接與你碰觸著、連結著,直到你用文字做為儀式將她召回,書頁翻飛之中她聽見當時被誤觸的密語,終於在你虔誠的重述之下被開解,她的靈魂獲得最後的釋放。

於是她望著多年來壓抑的自己終於鬆綁走脫,來到自己的面前,對著她也對你說:你便這樣留在她的生命中了。
生命便是如此,如同你說,你從未看見的,你並不知道,卻不斷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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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人? 2006-10-20 15:25:34

感人ㄋㄟ

stanza 2006-10-13 22:07:10

我要跟他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