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0-12 21:00:00牛頭犬

「心是惡魔的棲息地」高雄電影節:安德烈左拉斯基導演專題

本文轉載自高雄電影節網站 與 【LA vie】
影片《夜的第三章》《魔鬼》《著摩》《銀色星球》及《黑暗宇宙》,還有《著魔》紀錄片《牆之外》都將在高雄電影節放映。





神性與魔性

1980年代中期,因作品被禁演停拍而遠走他鄉的波蘭導演安德烈左拉斯基,在法國巴黎拍了兩部以俄國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為藍本來創作的電影:《公共女人》La femme publique和《狂野的愛》L'amour Braque,前者描述一個拍裸照維生的模特兒,因受導演青睞而加入了改編杜氏【群魔】The Possessed的電影劇組發現小說的情節似乎從幕前滲透到了幕後;後者則直接粗略地改編了杜氏的【白癡】The Idiot,描述一個搶匪在火車上結識了一名被當成白癡的夢想家,兩人相談甚歡於是結伴同行,卻因而與一名女子陷入無望的三角戀情之中。這兩本經典完成的時間十分相近,杜斯妥也夫斯基透過複調小說裡人物間的反覆詰問,去論證虛無主義者在否定了上帝、棄絕了信仰、失去了救贖的世界觀中,該如何與自己內在的惡魔(慾望、權力、罪愆)相抗衡,這裡面當然是充滿著批判與憂慮。

對於在波蘭成長,身體裡流者天主教信仰的血液,卻在共黨體制下被迫接受無神論教育的左拉斯基來說,杜氏早在19世紀就提出的思索,確實是極為切身而且會引起強烈共鳴的。左拉斯基曾說:「我要拍的電影都是關於那些折磨著我的東西。」而他似乎真的花了一輩子電影創作的時間,在處理自己內在的魔性,因為每個心中惡魔的存在,總對應著一個道德的、貞潔的、美善的神性,如果不藉由信仰的支持,不去追求超越的意義,該如何解決這樣的衝突?



1960年代在大師華依達的麾下擔任了《亂世迷情》Popioly等多部片的助理導演之後,1971年左拉斯基自編自導的第一部劇情長片《夜的第三章》Trzecia czesc nocy,便繼承了部分波蘭學派所偏好的納粹佔領時期題材與新寫實主義風格,但卻多了一種對於上帝的苦澀質疑,影片首尾呼應地以聖經啟示錄描述末日降臨情境的文字,化為夢魘般的囈語喃喃,上帝宛如失控的施虐狂,把玩著盲目無助的人們,嗜血、搔癢、傳遞病菌的蚤子,則如侵蝕人心的魔,有罪的人找不到救贖之路,只能任由自己發狂沈淪。


而這種被上帝凌遲遺棄的恐慌,到了他第二部作品《魔鬼》Diabel中,簡直被推到了精神崩潰的狂暴地步,故事描述被魔鬼解救的死刑青年回到家鄉,卻見證一幕幕地獄般敗德罪惡的情景,最後演變成無止盡血淋淋的殺戮,片中藏不住的政治諷喻與對革命份子的奚落,戳刺到波蘭共黨當局的痛處,最後以褻瀆宗教名義
遭到禁演。

左拉斯基作品裡,宗教是慣見的元素,但無論是《夜的第三章》與《魔鬼》中無能為力的修女,或是《公共的女人》裡被刺殺的,與《情慾寫真》La fidélité 裡為愛背棄戒律的主教,甚至是《黑暗宇宙》Cosmos中最後像是被魔附身的教士,都可看出神性在他心中的失重狀態,宗教的救贖絕非抵禦或昇華魔性的解答。



情慾是滋養的奶水

對左拉斯基而言,內心魔性的源頭,有可能來自於對權力的慾望,像是降臨《銀色星球》Na srebrnym globie後來化身救世主的太空人,或是《愛是最重要的事》L'important c'est d'aimer裡的莎劇「理查三世」Richard III,還有歌劇電影《鮑里斯郭德諾夫》Boris Godounov,但這絕非最令他著迷偏執的題材,情慾才是,所以即便是在穆索斯基沒什麼情色意味的名劇《鮑里斯郭德諾夫》中,他也硬是要把沙皇郭德諾夫的女兒改寫成他瘋狂的情婦,因而惹出了軒然大波,逼得指揮家羅斯托波維奇和製片都跳腳抗議,導致影片上映也遭受波及。

《夜的第三章》雖然是以父親在戰時的經歷為題,但整部片的內在主軸卻環繞在不倫戀的焦慮之中,男主角先是搶走了別人的老婆和工作,妻兒慘遭橫禍
,又因為涉入地下活動,再度意外介入另一個家庭,兩個世界因深沈的罪惡感而糾結纏繞在一塊兒,變成了重疊的地獄。 慾望、背叛、不貞所造成歇斯底里般的痛苦,從此貫串了左拉斯基大部份的作品。

《魔鬼》的禁演與《銀色星球》被當局以預算超支為由停拍(其實是已嗅到片中對共黨統治的批判)使得左拉斯基終於忍無可忍地離開波蘭,然而給予他精神上最沈重打擊的,或許還是他與妻子布勞內克(就是《夜的第三章》與《魔鬼》中男主角的情人/未婚妻)之間的婚姻破裂。這樣的挫敗壓迫著他必須去思考,那個滋養、扭曲,到最後毀滅感情的心魔究竟從何而來,於是,他拍出了最驚悚病態的代表作《著魔》Possession。
 



在《著魔》中,貌美如花但神經兮兮的伊莎貝艾珍妮,演出一個向丈夫提出離婚要求的女子,常常心急如焚、拋夫棄子地去尋歡,丈夫在派人調查之後,才發現原來不只有第三者,還有個不可思議的第四者存在。左拉斯基刻意把背景設在圍牆封鎖下的西柏林,冷戰的緊繃與曖昧氣氛,餵養了惡魔的誕生,到影片最後,又重現《夜的第三章》裡相同容貌的元素,兩個原始的夫與妻都被替換了,變成了他們原本各自所期待的彼此,沒有真實生命,只有虛假的軀殼,簡直邪惡得讓人毛骨悚然。

這部在英國被禁演、在美國被狂剪的經典,使我們更加地確定,左拉斯基電影裡所建構的世界,並非現實的擬真,而是純粹內在心靈狀態的模仿,也因此詭譎恍惚、抽象難解,我們無法透過角色的語言想法去釐清故事的真相,而只能在被耍得團團轉時的偶然清明時刻,稍稍一瞥那個蹂躪創作者的魔鬼,猙獰醜惡的樣貌。



女性是我的媒介

法國時期的左拉斯基,將他對於情慾世界最深最暗的困頓,也就是那個寄居在心頭上的惡魔,投射到了他電影中的女主角身上,成為一個個夾在責任義務與激情狂戀之間的苦痛靈魂。《著魔》中的伊莎貝艾珍妮就是個代表,這部片讓她接連獲得了坎城與凱薩獎的影后,卻也讓她許多年後都還走不出那個陰影(任何人拍過那場在地鐵長廊發狂後又噴吐又出血的戲應該都會有做不完的惡夢吧);而《愛是最重要的事》裡受困於脆弱無能的丈夫與深情奉獻的攝影師之間,進退兩難的羅美雪妮黛,也以本片獲得了凱薩獎最佳女主角,則認為這是她演藝生涯中最好的角色;至於《公共女人》裡大膽地狂亂裸舞的范蕾莉卡帕里斯基,周旋於操縱者導演與被控制者年輕演員間的愛慾關係,在受苦崩潰中逐漸看清魔鬼的面目,更讓她獲得了生平僅有的凱薩獎最佳女主角提名。

從1985年的《狂野的愛》起,年紀小他26歲的玉女明星蘇菲瑪索成為左拉斯基的繆思,兩人不僅相戀同居15年並生下一子,還合作完成了四部電影(還包括《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更美》Mon nuits sont plus belles que vos jours、《藍色樂章》La note bleue與《情慾寫真》La Fidélité), 左拉斯基為蘇菲瑪索建立起豪放癡狂的女神形象,蘇菲瑪索則為左拉斯基電影的極端與狂暴,灌注了更多繾綣的柔情。在《我的夜晚比你的白天更美》中,她與歌手演員傑克瞿彤克演出一對因心靈創傷而同病相憐的情人,在海濱的飯店裡無望地緊抓住對方,也看著彼此走向毀滅;在《藍色樂章》中,她演出女作家喬治桑的女兒蘇蘭芝,而鋼琴家歐列尼茲查克則演出她母親的情人蕭邦,兩人在諾漢的別墅,燃燒起即將油燈耗盡的生命裡,最後一點火光。



而左拉斯基與蘇菲瑪索合作的最後高潮就是《情慾寫真》,改編自十七世紀拉法葉夫人的心理小說經典【克蕾芙王妃】, 片中蘇菲瑪索所飾演的攝影師在嫁給了軟弱又帶點孩子氣的出版商後,才發現自己強烈地被另一名屬於完全不同世界的攝影師所吸引,不想重蹈母親
不貞覆轍的她,越是強烈地抗拒自己的慾望,反而越被拖入動彈不得的情感泥淖裡。在這部談藝術、談媒體、談移民與底層生命、談資本主義的野心之作裡,核心的主題仍然是與道德責任相衝突的激狂愛慾,他內在那迴盪不去的魔鬼,但奇妙的是,向來總是殘酷地逼使鏡頭下人物走向絕路的左拉斯基,卻意外地給了這個應該有著悲劇結局的故事,一個開放但正面的收尾(樹枝上的婚戒與山路上的摩托車聲),不禁讓人猜測,是否蘇菲瑪索已幫他馴服了那摧折他數十年的惡魔?沒想到,隔年他就與蘇菲瑪索宣告分手了(兩人2010年九月才來台宣傳本片,還因為電影公司找來了不稱職的主持人以及私自修剪影片而鬧得極不愉快)。



愛與痛作為一種癮

2015年,左拉斯基完成了他生平集大成之作《黑暗宇宙》Cosmos,改編自他深愛的波蘭/拉美作家貢布羅維奇,最後的小說代表作, 描述一個年輕男子魏托德(與貢布羅維奇同名)離家到鄉下去透透氣並準備考試,遇上了另一名輕挑男子,便一同住進民宿中,在那兒,有不時會歇斯底里的老闆娘,及她脾氣古怪的丈夫,她美麗充滿誘惑性的女兒,及俊美的女婿,還有一個嘴上有醜惡如軟體動物般疤痕的女傭,離奇而懸疑的事件從一隻被電線吊著的死麻雀開始,兩個新入住的房客開始追查種種線索,在此同時,魏托德也漸漸失控地愛上了老闆娘的女兒。

怪誕的人物、荒唐的情節、瘋譫的語言、滿到快溢出篇章的符號,這原本就是左拉斯基電影裡常見的元素,在這部電影裡,或許是有了貢布羅維奇的瘋癲加持,他又更肆無忌憚地放大了自己的偏執狂,豐富文學的(托爾斯泰、斯湯達爾)、哲學的(沙特)、電影的(帕索里尼)、詩的(奧登)指涉被灌注到電影的各個角落,咆哮、慘叫、哭喊此起彼落,死亡的陰影(動物屍體),魔鬼的暗喻,當然還有左拉斯基最為著迷的不倫之戀與罪惡情慾,呼應了他先前的所有作品。原本貢布羅維奇在最後設計了一場傾盆大雨,滌淨了一切,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暗示人生是一切徒然的荒謬,但左拉斯基卻自己打造了一組平行世界,讓戰勝了的與死去了的愛情並置一起,透露他對這渾沌的世間,仍是悲哀中帶著點樂觀。

對我來說,《黑暗宇宙》所散發的氣味最接近於描述蕭邦最後生命的《藍色樂章》(蕭邦、貢布羅維奇、左拉斯基都是被迫流亡最後寄居法國的波蘭人),兩部作品都有一種縱情迷狂、打破束縛規則的酒神精神,眾多的人物交錯,宛如群魔亂舞
《藍色樂章》喬治桑鄉間別墅裡的那群藝術家們貪歡嗜酒,以聲色犬馬的荒淫逸樂去挑戰神智理性的界線,追逐浪漫精神的極致,對比著片中讓人背脊發涼的人偶(與《黑暗宇宙》的動物屍體呼應,都是無魂之體),和片中披掛著布幔飄盪的鬼魅(與《黑暗宇宙》不定形的軟體與兩棲動物呼應,有魔性與死亡的暗示),讓性與死交融,而流淌於其間、始終不願歇止的蕭邦琴聲,正是這兩極沖擊下所產生的最大意義:藝術。



藝術創作的歷程也是左拉斯基非常著迷的題材,幾乎和罪惡的情慾是並行的,在《黑暗宇宙》中是小說的書寫,《情慾寫真》中則是他格外鍾情的攝影,片中面目不清的人影與纖毫畢露的裸照,呈現了魔性的兩樣對比,而在《愛是最重要的事》和《公共女人》中,也同樣有著大量關於裸體與情慾的攝影,誘發出女主角內在迷亂哀傷的魔障,有趣的是,這兩片也都有著關於電影拍攝與表演藝術的幕前幕後呈現,《愛是最重要的事》裡的羅美雪妮黛演出莎劇「理查三世」的安妮夫人,在丈夫的葬禮上受到理查三世的誘惑後委身,而雪妮黛飾演的褪色落寞女演員,就只有在真實世界的丈夫躺進了棺材中時,才能讓濃烈的情緒得以在表演中釋放;相同地,《公共女人》裡演技生澀無說服力的范蕾莉卡帕里斯基,也必須經歷了邪惡導演在身心靈上的魔化薰陶,才能說出摧枯拉朽的強悍獨白;至於《狂野的愛》中的蘇菲瑪索,更是讓真實生活裡糾結掙扎的情愛創痛,幻化為
「海鷗」Seagull舞台上如著魔如嗑藥般癡顛的絕望演出。

這讓我聯想起了左拉斯基在蘇菲瑪索待產期間,回到波蘭所拍攝的那部《薩滿教的迷戀》Szamanka,描述一個人類學家迷戀上了一名綽號為「義大利人」的神秘肉慾女孩(因而背叛了未婚妻),還有一具埋藏2000年薩滿人遺體的怪異故事,人類學家好奇地吃了長在那具木乃伊上的蕈類之後,進入一種迷幻狀態,那個薩滿人的鬼魂出現了,對著他講述了自己遭到情殺的過程,而這過程最後竟又在真實生活中重現。雖然這個劇本並非出自左拉斯基之手,但其所透露的觀點,卻像是在為我們解讀他的創作意旨一般。 



喚醒了棲息在心上的惡魔,用罪愆與情慾去餵養牠,又讓牠用滲著毒液的利牙來戳刺精神、凌虐心靈,為的是什麼?為的是去面對不曾探知過的自己,為的是追尋心智未能抵達的邊疆,像是服食迷幻藥後所置身的幻境般,在那裡,可以碰觸到創作的根柢,可以浸淫於藝術的泉源,可以領略存在的各種可能性,因此他上癮著迷了,像是惡靈附身一般,樂此不疲地一再舔拭自己內在的魔性,一再掀開尚未癒合的傷痂,於是,打造出了這一部部迷離難解又扭曲痛苦的美麗電影,讓我們驚嚇,讓我們疑惑,也讓我們開發未知的世界與自己。



(全文完) 
陳跡 2016-10-13 09:39:10

寫得很好.看了你的介紹很想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