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2-16 14:00:00牛頭犬

「愛情之外」(19/100)《鋼琴教師》

《鋼琴教師》La pianiste     2001年     麥可漢內克作品




由此觀之,認定音樂的歡愉與性的歡愉差異很大的這種標準,其實是錯的,兩者間的差異事實上很小。
                                                       – 艾芙烈葉利尼克·【鋼琴教師】Die Klavierspielerin


2001年奧地利導演漢內克的法語片《鋼琴教師》,在坎城影展出奇地拿下了評審團大獎、最佳女演員與最佳男演員三項殊榮,這樣的紀錄會不會絕後,我們顯然不會知道(雖然大會訂下了不集中獎項於特定影片的規定),但卻當然不會是空前的,因為就在僅僅兩年之前,另一部法國電影《人,性本色》L'humanité,也在驚呼聲中拿下了同樣這三項大獎(只是女演員獎和當年金棕櫚獎電影《美麗羅塞塔》的愛蜜麗德奎恩並列)。《人,性本色》和《鋼琴教師》有點相似,都是非常冷而且帶有挑釁意味的作品,但也十分極端,前者以一種近乎惡意的平淡瑣碎,拍出呆滯失神的窒息感,去探索貧乏無望的生命中,內在可能的暴力與罪惡;後者則是銳利而苦澀地逼視一種藏在體面文雅外表下的慾望,冷冰冰但惡狠狠地剝露出其中的異態,藉由反反覆覆在頸部以上與腰部以下的對比中,去挖掘人性極其幽微難解的曖昧性與複雜性。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葉利尼克(她在2004年獲獎)的原著小說,有著大量詩化的、抽象的、暗喻的語言,流動在女性的、音樂的、情慾的主題之間,呈現出一種雙重的神秘與恍惚感,這樣繁雜的內容到了電影中,必然只得被無情地屠殺般割捨,於是,還能被留存下來到劇本裡的,對電影創作者而言,便必然是至關重要的了。其中當男女主角首次在一場小型的家庭式音樂會裡相遇時,女主角艾莉卡柯赫向年輕的男主角提到了她對舒曼的看法,這個小說裡的段落被節錄到了電影的對話中,葉利尼克是這麼寫的:「敏感的人會被燒傷,像纖弱的蛾。正因如此,那兩個極度病態的作曲家舒曼與舒伯特才最貼近我瘀傷的心。不是那個思想全部離他而去的舒曼,而是在此之前,僅毫髮之距的他‧‧‧‧‧儘管他已不再完全曉得自己,他仍最後一次抓住有意識的生命‧‧‧‧‧就在這個階段,在那個時候,人才會曉得喪失自我是多麼慘重,接下來,就會被徹底拋棄了。」

這部電影裡最有意思的地方,對我來說,就是在這個段落裡所說的,人和意識之外的自己之間,一種奇怪的對抗與探求。那個意識以外的自己,就像是個深不可測、擁有無限吸力的泥沼,稍不注意,人就會被拖著往下沉,讓理性與神智被無情地淹沒。對於舒曼來說,他二十年左右的創作生涯,多半都籠罩在那無意識、癲狂的精神疾病陰影裡,晚期更宛如只剩下一小部分的腦袋還能在泥沼之外,逼著他必須緊抓住殘存清明的時刻,用音樂證明自己;至於舒曼非常崇拜的舒伯特,則是另一種悲劇,他的整個創作生涯幾乎完全被那時代最偉大的音樂家貝多芬所壓倒(他比貝多芬小九歲,但在貝多芬過世後一年就死了),也因為他的長相並不討喜,個性畏縮內向,生活又空虛無彩,使得他的音樂難以成為一種對世界或生命意念的追尋與探求,反而像是為自己內在深處那不斷湧動的慾求與折磨,找尋紓解與釋放的出口,特別是在貝多芬死後的那最後一年,舒伯特幾乎是瘋狂地創作,不可自抑地讓胸臆間的樂念恣意地噴發,因而完成了一系列驚人且精彩的作品(包括在本片中反覆出現的第二十號鋼琴奏鳴曲第三樂章:詼諧曲、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第二樂章、連篇歌曲集「冬之旅」)。舒曼的音樂是他溺斃前奮力抱住的浮木,舒伯特的音樂則是他傾洩苦悶鬱結與情感騷動的閘門,兩者各代表著一種面對著無法掌握的自我時,人所展現出的獨特姿態。



《鋼琴教師》所力圖描繪的,或許就是這樣一種姿態,而那個無法掌握的自我,則是一種性愛中宰制與受虐的慾望。無論是葉利尼克或是改編的漢內克,都沒有天真或一廂情願地讓S&M(Sadism & Masochism)落入一種僵化的、刻板的情色印象中,在他們的創作裡,這種關係絕非單純虐與受、侵入與被迫、操縱與受制的固定樣貌而已,在內心底層,這兩者的相對地位其實是不斷流動的,一方面,施虐者本身往往也必須能夠體會到受虐者遭到羞辱、拒絕、禁制與傷害的主觀感受,才能夠在施虐過程中獲得巨大的刺激與興奮,另一方面,受虐者則是透過降服、屈從、受困與疼痛,在卑微無能與體膚創傷之中,意識到自己受到強烈的關注,並感知到自己確切真實的存在,於是相較之下,受虐者的身體,反而才是整個過程中主導慾望的核心。

於是我們在電影裡會看到,每當被惹怒或感到極度挫敗時,艾莉卡便會憤怒地出手侵犯自己的母親,但我們卻非常清楚,在這組關係中真正的宰制者與施虐者,其實正是那個唉聲嘆氣、苦情哭訴的恐怖老母。而我們卻也看到了,艾莉卡用刀片割裂自己的下體、用碎玻璃傷害學生的手指、穿越男人堆去觀看情色影片(嗅聞男人留下的體液)、偷窺年輕男女車震並在一旁排泄,甚或是用嚴厲的言語去指導學生演奏,還有以高高在上的姿態去面對並拒絕男孩華特克列默的追求,顯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宰制者,在脫離母親教人窒悶的羽翼時,她其實樂於施虐,喜歡掌控。然而,就在那場緊繃懸疑的廁所戲之後,艾莉卡似乎意識到了華特對於被冷酷地操弄,也產生了某種享受與欲求(像是同道中人),於是情勢隨之一轉,在艾莉卡的房間裡,她讓自己變身成為卑微渴望著被傷害與拒絕的Masochist,兩人的關係也因而逆反成華特施虐(拒絕)、艾莉卡受虐(癡纏)的情境,讓艾莉卡與母親間病態的心理依戀與虐待,終於得以紓解成為男女間直接的情感折磨與肉身傷害。



但這樣還不夠,創作者還硬是要讓這三個角色,在那場終於讓情緒完全潰堤的暴力場景裡,發現自己竟然承載不起那樣的慾望:善於心理操控與精神折磨的人,肉體被封閉隔絕在外無能為力;期待在受虐中感知存在中的痛與愛的人,發現自己掉進失去重力的虛無之中;渴望在施暴中屈辱宰制者而獲得快感的人,意識到自己的瘋狂獸性而不再有愛的錯覺。於是,他們試圖縮回到自己安穩的、理智的殼中,然而,無法從惡夢中醒來的艾莉卡,卻似乎已經快要被那個無法掌握的自我、那個意識之外的自我給淹沒,於是她做出激烈而決絕的舉措,面向著觀眾昭告:我的痛苦,只有自己能給。

她,才是自己的施虐者與受虐者。

原本看來糾結衝突的人際情感試煉,最後還是變成了人與自己內在深不可測的情慾暗流間搏鬥,影片在冰冷的凝視中,不強加解釋地剝露出包裹在優雅節制的外在社會規範下,那顫動不安、濃稠冒泡的內在泥沼,正恰如其分地呈現了原著中那流動、曖昧、多義的詩樣語言(所以請原諒我的強加解釋),以及人對自身潛在慾念的貪求好奇與難以承擔,那巨大的矛盾性。

而在這次重讀電影的過程中,我似乎又意識到另一層關於宰制與受控的奇妙重疊,那是女主角的鋼琴演奏者/鋼琴教師身分。當我們在看一場音樂表演/教學時,表面上那是演奏者(老師)掌控著樂曲中所有音色、音量、樂句銜接‧‧‧‧‧等等細節與架構的宰制場面,而聽眾(學生)是被動地接受或理解那樣的詮釋,但事實上,背後卻仍然還有一個更龐大、強悍、無法突破的力量在操縱著這一切,那是創作的音樂家,透過樂譜上種種的暗示與明示,透過如虐待狂般在技巧上與長度上對表演者的刁難考驗,透過聲音在表達哲學、體驗、情緒的抽象與曖昧,鞭笞著演奏者與聆聽者必須不斷地鑽研磨練與思考想像,是在受苦,卻也樂在其中。所以無論是法文片名的女鋼琴師La pianiste,或是德文原書名的鋼琴教師Die Klavierspielerin,這個角色本身所提供的宰制與被控的兩面性,正好也反映了角色心理層面的扭曲與衝突。



(註)本文「」內文字引用自商周出版、潘勛翻譯之原著小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