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2 00:35:05幻羽

塵弦禪音--《禪外說禪》~觀照人生(下)



                     《禪外說禪》~觀照人生(下)

4.欲的滿足

  說來也許是得感傷的,這更根本的什,或者並無價可言。原因是,人生,擴大到生命,是自然現象的一部分,何自來,莫明其妙,有何意義,也莫明其妙。這是一面。

  另一面,這現象的一部分(生活)卻實實在在,並且在感知之前早已受命,只能這樣而不能那樣,只能向此處而不能向彼處。這用《中庸》的話說,是“天命之謂性”。天命,這樣命,不知道,人所能做的不過是“率性”而行。想抗?連抗的力量和方式也不能不來自天命。說句洩氣的話,至少叔本華這樣看,是徹底的被動。這被動的情況,承認也罷,不承認也罷,反正不能不動。這就使我們又到人生問題:怎麼理解才對?怎麼活動才對?“天命之謂性”是一種理解。與之相連的有性的性質問題,很麻煩。這個,孟子曾經同告子展開辯論。孟子是理想主義者,主張性善,想憑藉良心以修身治國平天下。這顯然是書生坐在書齋裏作的白日夢。與孟子相比,荀子實際得多,由書齋走到街上,看到形形色色,於是以所見根據,主張性惡,也就是成為教化主義者。
      教化,會多有實效;但是,如果性惡的想法對了,推崇化的善念又從何而來?孟荀以後,兩千幾百年來,無數讀書人,包括韓愈、李,以及幾乎所有的宋元明理學家,直到戴東原和譚嗣同,都在這上面大動腦筋,因像孟荀一樣,都認這同修身治國平天下有血肉聯繫。花樣越來越多,如有善有惡,性善情惡,等等。現在,一般認,反而被缺席裁判的告子(自己沒有書傳下來)的想法比較近。他說:“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孟子·告子上》這是說,性無所謂善惡,只是受之自然的某些趨向而已。我們說這種想法只是近,是因為它還同善惡勾勾搭搭。其實,性和善惡並沒有直接關係:善惡評價的對象是意志範圍內的“行,不是性。性是天命所定,非人力所能左右,如有生必有死,饑要食,渴要,有什善惡可言?

   但告子終歸通情達理,于水的比之後,還說了這樣的名言:“食色,性也。”這話得我們深思。?因為它觸及人生的奧秘:不食,就不能保持己身的生命;不色,就不能保持種族的生命。總之,人生,不管說得如何天花亂墜,最基本的,最實在的,是要活,要生存。這種情況也可以說得雄偉些,是“天地之大德曰生”。生,括,因而近於玄妙,能不能說得較質實些?古人早已這樣做過,如荀子說: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物,物必不屈於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禮論》

   這裏最重要的是第一句的“人生而有欲”,尤其是其中的“欲”。欲是一種頑固地要求滿足的力量,依照現代心理學的看法,尤其是佛洛德精神分析學派的看法,這就是生命的底裏。欲的表現是求,求就不能不觸及外界(包括人和物),於是有得,有不得,有和諧,有衝突,並且,與得失相伴,有使欲更頑固的,使求更有力的“感情”,如喜怒哀樂等。

   這些加在一起就是“人生”。這樣理解人生,性質單純;至於表現,則芥子化須彌,千頭萬還容許伸張,或說遐想,如書中自有如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等等,都屬於此類。但不管樣遐想,想得如何美妙,追到根柢,總是來源於欲。得慨歎的是,欲雖然有力,卻是渺小的,即如“天地之大德曰生”的“生”,就己身說是終須結束,就種族說是難於找到保票。總之,求徹底滿足,求終極意義,都會失望。這就難怪,在人生的各式各樣的現象裏,竟有輕生的一類;甚至提高理論,即所謂悲觀主義,如叔本華就是突出的代表。幸或不幸而大多數人是《呂氏春秋》一派,講究“貴生”,至少是實際“貴生”。但是貴生,要生,就不能不到與生有關的種種問題,即所謂人生問題。這有來自內心的;內又不能不外,於是就成各種性質各種形式的社會問題。所有這些問題,就性質說可以歸結:欲不得滿足,或生不得遂順。

5.粗略認識

   對於人生問題,我們由義利,由生而有欲等方面分析,大致可以得到以下一些認識。一,“人生而有欲”是根,義利、善惡,以及樂觀、悲觀等都是枝葉,至多只是幹而不是根。二,有欲是受天之命,天是怎麼回事,不知道,受與不受,我們沒有選擇的自由,所以應該承認,這裏找不出道德哲學和美學性質的“意義”。三,欲表現有所求的各種趨向,或說各種活動,趨,可能通順,但由於條件(包括己身、他人和社會環境)的陰錯陽差,更多的可能是不通順,這就形成各種人生問題。四,感情是欲的心理形態的表面化,兼有代表和助手的作用,所以談人生問題,講修身治國平天下,都不能低估的地位。五,講人生之“道”,至少就一般人說,不能不接受現實,走貴生的路,或說“順生”的路。六,順生之可取,或者只是因容易”(沒有終極意義);如果是這樣,顯然,我們不能以易行理由,反對其他難行的,不同於平常的。這是說,人生和人生問題雖然是“同”,人生之道卻無妨不是同,而是“異”。

3>人生之道

   人生之道,用平常的話說,是應該樣活;或說得具體些,是遇見某種情況,應該樣對待,遇見某種問題,應該樣解決。情況無限,問題無限,因而對待辦法和解決辦法也無限。無限的具體無法說,只好說原則。古今中外的賢哲,談人生問題都只是講原則,或以具體活動例,以顯示原則。但就是這樣,也太多了,因範圍是古今中外。這裏不是講思想史,而是說禪鋪一條路,所以範圍可以大大地縮小,只涉及中土的一點點大戶,以期通過對比,可以較楚地看到禪的面目。

1.勤勉的路

   這條路是順生的路,就是《中庸》所說,“率性之謂道”。率性是順本性而行,用上一節的說法是,然有欲,就當想辦法使欲得到滿足。這還可以引經據典,是:“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禮記·禮運》這樣的人生之道,如果允許用民主的原則,就會成勝利者,因一般人總要投票選。這裏說勝利,勝利不等於正確,因如上一節所說,大道可以多歧,任何歧路都不會有什究極意義。一般人投票,未必多想投票的理由,這近於“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但這不識不知有大力量,因小反其道而行,大難;大反其道而行,必辦不到。中土學派有不少是走這條路的,主要是儒家。然成家,當然不只要行,而且要想。於是而有連篇累牘的可以稱之積極樂觀的理論。如孟子說: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孟子·梁惠王上》

   這裏想望的顯然是世俗所謂幸福的生活。什是幸福?不過是滿足求飽暖舒適的欲望而已。這自然不那容易,因社會中不只一個人,使人人的欲望能協調,不因衝突而引來禍害,簡直辦不到。儒家的賢哲明察及此,所以於“率性之謂道”之後,緊接著說一句,是“修道之謂。這用我們現在的話作注解,是要用文化,尤其是其中的道德,來節制,來調停。這自然也不容易做到,所以要“知其不可而,期望以人力勝天命。,追到根柢,是對付欲。但也逐漸認識,欲是修齊治平的大敵,因而,雖然仍舊相信率性之謂道,卻對欲生了戒備之感。荀子說欲的結果是求,是爭。到宋儒就更進一步,設想“天理”和“人欲”是善惡對立的兩種力量,人生之道要伸張天理而扼制人欲。可是,由表面追到本質,天理不過是人欲的節制,沒有人欲,又里來的天理?(戴東原就這樣想)因此,講人生的這一種道,我們最好還是開玄妙的不可知,只說,走這條常人的率性的路,應該樹立這樣一個或者也可以稱量的原則:最好是使包括旁人在內的欲得到最大量的滿足。這所謂大量,包括各種級別的,或說各種性質的。
      具體說,不只可以吃可口可樂,而且可以聽貝多芬交響曲。與音樂同類的還有其他各種藝術創作和欣賞的活動。再推而廣之,還有各種知識的鑽
活動。這打個比,是已經溫飽了,就應該鼓勵腰間掛珮,鬢上花,讓生活帶點詩意、理意。用我們現在流行的話說,是應該求生活的改善和提高。這是常人的常態,可是作人生之道,也可以同哲理拉上關係,這哲理就是儒家大講特講的。這也可以反過來說,儒家講這一套,是接受了常人的生活態度。因是常人的,所以又成傳統的,如先秦典籍《書》《左傳》等,論是非,定取捨,就都是沿著這條路走的。這條路,與其他人生之道相比,至少有兩種優點。一是合乎情理,因情理的根基是欲,肯定欲,求平和的滿足,是大多數人樂於接受或說不能不接受的。二是因勤勉,就會使我們走向文明,縱使羽絨衣,巧克力,空調室,直升機,以及天文鏡,原子能,民主制度,互助合作,等等,由哲理的角度考慮,是並沒有終極價的。

2.倦怠的路

   這可以先秦的道家,嚴格說是《莊子》代表。儒家和道家,看到的人生和社會是一個,但因興致不同,反應卻有別。儒家也看到黑暗的一面,可是覺得這花花世界有意思,得費心思,想辦法,把改好,人力勝天,化黑暗光明,即使失敗了也不洩氣,要“知其不可而。道家不然,而是認,黑暗不能化光明,而且,即使有常人所謂光明,也沒什意思,因而不得追求。這是由於多看黑暗面(包括己身的)而灰了心又不願費力抗拒的生活態度,是倦怠,而沒有深到叔本華的悲觀,所以不說出世,而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安之,是任其自然,不因愛惡而執著於取捨。
      這種意思,《莊子·大宗師》篇描述得最
為真切生動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首,以生脊,以死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友。俄而子輿有病,子祀往問之。(子輿)曰:“偉哉!夫造物者將以予此拘拘也,曲僂發背,上有五管,隱于齊(臍),肩高於頂,句贅指天,陰陽之氣有。其心閑而無事,躪而鑒於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將以予此拘拘也。’”子祀曰:“汝惡之乎?”曰:“亡(無),予何惡!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雞,予因以求時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彈,予因以求灸;浸假而化予之尻以輪,以神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且夫得者,時也,失者,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謂懸解也,而不能自解也,物有結之。且夫物不能勝天,久矣,吾又何惡焉?”

   對天命的態度,以招待客人為喻,儒家(代表常人)是熱情,道家是冷淡。安時而處順,就是一切都無所謂。這一切包括己身的苦樂和社會的治亂。因無所謂,所以立身,是不幹事,寧可曳尾於途中,以不材終其天年;對社會是反對機心,輕視一切文化施設。與儒家相比,道家的態度是遠于常人的,所以深入考察就會發現,那種想法,在腦子裏轉轉像是沒什滯礙,如果跳出腦子走入實際,就會到處壁。大的方面,是社會決不會因某少數人的理想(也許應該稱幻想)而就變動甚至倒退;小的方面,就是莊子自己,如果生在現代,有機緣由北京往廣州,也會乘飛機,或坐特快軟臥,而不徒步奔波?如果是這樣,他的理論的價就很可疑了。
      但是道家思想,作
一種人生之道,影響卻是大的,因人生是複雜的,正如一個大倉庫,即使是裝食品的,也無妨擠入一兩箱刮刀片。影響最明顯的是六朝時期的談,文士手揮塵尾,上天下地,以脫略世事高。不明顯的,是心內則淡泊,心外則隱居,幾乎支配兩千年來的許多所謂雅士。這用同情的眼光看,也可說是不得不然,因率性,或因欲而有所求,尤其求而不能如意,確是有使人厭煩甚至難忍的一面。

3.以逆

   上面說,人生現象雖然是一,對人生的看法卻可以是多。原因主要是兩種。一,人生現象包羅萬象,某一人切身經驗的只能是其中的星星點點,這星星點點有特定的性質,由滿足欲望的程度方面說是有量的差別,甚至大差別,就是說,或者樂多苦少,或者苦多樂少。二,即使苦樂的程度相同,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也會有不同的感受和反應。感受和反應不同,看法和對待辦法也就隨著不同;這不同如果多而且深,就會形成“道”的差異。這有如同是買票消閒,有人看京戲,有人看芭蕾舞。
      道的差異,就中土說,最突出的是儒家和佛家的背道而馳。佛家遠離代表常人的儒家,原因也可以
出兩種。一種小的,是社會現實。總的有天災人禍,分的有機緣舛錯,以致安全和幸福沒有保障,或說確是有不少苦,甚至難以忍受的苦。一種大的,是佛來自印度,隨身帶來地的非中土所有的思想,如現世多苦、六道輪回、修苦行可以解脫之類。戴著這種異國眼鏡看人生,結果由淺到深就成:一,現象界的森羅萬象,眼時便有所選擇,總是多看見不可取的而少看見可取的,或說見苦而不見樂。二,常常是,一般人感到可取的,佛家卻認無所謂,甚至可厭棄的。三,再發展就成對“欲”,以及作欲的表現和助力的“情”的否定,比如說,使常人神魂倒的錦衣玉食、翠袖羅裙之類,所謂人之大欲存焉,佛家偏偏要避之若仇。四,因有以上觀感,於是盡終生之力求證涅槃;辦法,就禪宗說是“自性淨”;什是淨?實質不過是除一切常人的欲而已。常人,以及代表常人的儒家,人生之道是率性,就是求欲的合情合理的滿足。這條路,用佛家的眼光看,是不只無所得,而且必致永沉苦海。
      這樣,就對欲的態度而言,儒佛就正好相反,儒家是“順”之,佛家是“逆”之。可是照佛家的看法,只有這樣才能得到
真值得獲得的才是“順”。我們,如果站在常人的立場,就無妨說佛家是“以逆順”。這逆,佛家也並非視而不見,因他們承認自己的人生之道是“出世間法”。出世間,設想能求得無欲的人生,至少由常人看,困難一定不少。這一點,佛家也楚地認識到,因而就不能不講般若空之類的理,堅持戒定慧之類的行,以及發展到禪宗,坐蒲團,參機鋒,由棒喝直到燒木佛,面貌雖然怪,用心卻是苦的。還不只用心苦,由常人看,這條路也是苦的,因逆,就是行舟,也太難了。有不少人進一步,不只說難,而且說背人之性,虛妄不實。不過談人生之道,說實虛要有個前提,而設想一個前提,理論上並能獲得人人承認,恐怕比佛家的背人之性更難。因此,對於佛家的逆,作一種人生之道,我們最好還是虛心地看一看,想一想,先分析而後評價。

4.道的同異

   人生之道是多,其中個體與個體間有大異小異之別,就是只論大異也說不盡。但可以總括說,區別都來自愛惡的不同,以及愛惡等級的不同,還有對待辦法的不同。惡的極端是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者,認人生只是受自然定命的制約,沒有積極意義;或者說,沒有“去苦”之外的積極的樂,也就沒有順從欲的要求的必要。叔本華沒有自殺,可是寫了《論自殺》的文章,認這是向自然定命的挑戰。由人生之道的性質方面看,叔本華的看法像是五條腿的牛,雖然可能出現,卻非常罕見。中土,包括佛家在內,沒有這樣的悲觀主義,因都相信,怎麼怎麼樣生活就“好”,雖然在“怎麼樣”方面,各家的看法相差很多。重要的是都承認有“好”,而叔本華就不承認。
      打個比
,避暑季節,中土學派是往山還是往海之爭,叔本華是不想避暑。不避暑,熱得難挨,常人總是不願意接受,或不能接受。其實,由生理和心理方面看,人人(包括叔本華在內)都是常人(非超世間之義),因而,至少由“行”的方面看,世間並沒有徹底的悲觀主義者;以自殺了一生的只是求樂而不得的失敗主義者,因臨死的時候也沒有輕視樂。這樣,就有所想望並寤寐以求這種心理狀態和行狀態說,中土學派,儒家用不著說,連佛家也是積極的,甚至更奢望的。但是,儒和佛的關係究竟很微妙。從都承認有“安樂”並都求“安樂”這個角度看,兩家走的是一條路。不過走法則大異,儒家接受常識,從“欲”(人生而有欲的欲)的方面說是求合情理的滿足;佛家則是“滅”,或者說,也要,但要的是一種性質迥然不同的欲,滅掉常人之欲的欲。這自然不容易,所以要多想辦法,證明不只可欲,而且可行。這辦法就是所謂“佛法”。            作者:張中行
 

***《禪外說禪》作者以科學常識依據,由人生之道談起,然後層層深入,談佛,談禪宗,談禪的所求和修持方法,以及在人生哲學方面的價和缺欠,最後還談到的影響和將來。全書知識面廣,理精闢而言淺易,讀後可以瞭解中國佛的大略,可以瞭解禪是怎麼回事,並不像有些人說的或設想的那樣神秘。佛義或佛理,來源於對人生(或世間)有某種看法,對人生問題有某種解決辦法。因此,說禪,說佛,有如尋長江、黃河的源頭,不能不由人生說起。禪是中土佛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禪是一種滅苦的生活之道,頓悟的理想玄妙,修持的方法也玄妙,難以言傳。但想瞭解又必須以言傳。傳統的傳的方法是禪門內的傳心和宏法式,或乞援於名相,或乞援於觀心,結果常常是難於領會,甚至流神秘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