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22 00:09:48幻羽

塵弦禪音--《禪外說禪》~觀照人生(上)



                     《禪外說禪》
~觀照人生(上)

1>宇宙和人生

   佛義或佛理,來源於對人生(或世間)有某種看法,對人生問題有某種解決辦法。因此,說禪,說佛,有如尋長江、黃河的源頭,不能不由人生說起。

   人生是“一”,人生之道(包括看法和對待辦法)是“多”。有一種道,在老莊眼裏也許是最高的,是“不識不知,順帝之則”。但這很不容易,即以老莊而論,讚頌“虛其心,實其腹”,讚頌,就是已經在比較、選擇,也就是心裏早已裝了不少東西,並非虛其心,不識不知。這裏的情況,正如鄭板橋所說,是“難得糊塗”。不能糊塗,眼就會看見人生,閉眼就會這樣那樣的人生問題所苦。如孔子就頗有這種心情,所以說:“朝聞道,夕死可矣。”(《論語·裏仁》)

   回到亞當和夏娃的伊甸園時期,至少就常態的人說,是辦不到了。所以就只好接受現實,該看就看,該想就想。遺憾的是,有不少現象,簡直想不明白;有不少問題,簡直無法解決。一個最大的是人生的環境或基地,舊的說法是天地,新的說法是宇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們弄不楚。由有文獻記錄起,人們就在猜謎,陰陽五行,無極而太極,地水火風,上帝創世,等等,費了很大力,所得也許不後來人一笑。笑人的後來人呢?所知顯然多了,大的,由銀河系到類星體,小的,由分子到基本粒子,外加相對論和測不准原理,等等,可是,如果以徹底瞭解的要求鵠的,究竟比陰陽五行之類前進了多少?像是只移動了一點點。我們住在“有”的世界裏,“有”是怎麼回事?甚至證明其有”,除了直觀以外,我們也是想不出好辦法。在這種地方,萬不得已,我們還是只能接受或者可以稱之本能的信仰,我們然已經“感”其有,那就只好“信”其有。

   信有,定了,接著會到一連串問題。會“有”,不是“無”?有沒有起因?如果有,這“因”或“最初”是什?想到初,自然連帶會想到“趨向”,向里?如果有所向,即傳統所謂“天命”,是不是蘊涵著“目的”?目的,由“意志”的橋一跳,就會過渡到“生命”,與“人生”近了,不可避免地又會引來一連串問題。

   這一連串問題,因接近,所以就更加迫切,甚至更加嚴重,而且就是以“個人自掃門前雪”信條的人也不開。古今中外的賢哲,幾乎都是不想。有的甚至追得很深遠,如法國的笛卡爾,一疑再疑,最後對“我”的存在也起了疑心。左思右想,渴望證明其有。最後還是借重左思右想,說:“我思,故我在。”證明“我”不是虛假的,拍拍胸脯就是。這樣證明,後來有人(如羅素)認也是自己騙自己,因思”只能證明“思在”,“我”是偷偷跟進來的。我們是常人,可以不、甚至不應該這樣走入思辨的奧境;那就還是借重於常識或本能的信仰,說,不管原因和證據是什,“我”的確是存在。“我”有了穩固地位,與“我”有關的“人生”也就成硬梆梆的現實。人生,與宇宙相比,雖然個頭兒小得可憐,但是家門之內的事,所謂休戚相關,因而就不能不引來更多的人的更深沉的思慮。

2>人生問題

   人生問題,以著書立說或聚徒授業的限,西方由蘇格拉底起,東方由孔子起,可以說有數不的人在這方面費盡了心血。所得不能說少。但是,惟其因看法和辦法也多,我們可以推論,就質說,所得並不很多。明確一些說,所得的十之九是病情方面的楚,不是藥理方面的有效。說起病情,大大小小,一言難盡。這裏選一點點大戶談一談。

1.目的難證

   上面曾說到“目的”,人生有沒有目的?以我們現在所知的宏觀世界背景,像是不能給目的找到靠山。生命是自然演化的一種現象,如何來,正在摸索;如何去,連摸索也談不到。“人萬物之靈”,這是出於“人”之口的話;如果出於“羊”之口,那就很可能是截然相反的一句,因羊肉串的是人。由哲理方面考慮,目的是途程中的最遠點,指定者應該是人以外的什。古人設想是“天”,或說“上帝”,或說“神”,不管怎麼稱謂,都是性格遠遠超過人的什,或說至上的什。可是這“什是設想的,或說是由人能造許多物品推想的,證明其有很難。退一步說,即使勉以不能無中生有理由,向上一級一級地推出個全知全能全善的什,我們也不可避免地要到個邏輯問題,這“什的上面應該還有什,因無中不能生有。這是說,在我們的知識系統裏,不能推出最初因。不得已,再退一步,承認有個全知全能全善的什,有許多現象也顯然與這種設想不能協調。
      如一,目的應該是可取的,力求達到的,
然全能,不把放近些?二,目的不應該是反善的,可是世間分明有不少惡,這怎麼解釋?三,還是說世間,根據地質學家的考證,有不少生物曾經盛極一時,可是滅了,這也是目的中應有的事?四,即以日常雜事而論,吸紙煙,打麻將,以及夫妻架,飛機失事,等等,說都是預定的趨向某遠點的應有的階段,就更不能取信於人了。其實,設想有目的,性質不過是小生意想大錢,自我膨脹。常說的“活得有意義”,“這輩子沒白來”,以及“佛以一大事因緣出世”,等等,也是這種奢望的表現。奢望的根柢是信仰。信仰有用處,或有大用處,是可以由取得心安。但心理的滿足與事實如此是兩回事。這引來的問題就是:有目的是好事,可惜像是沒有。

2.義務和善念

  目的玄遠,,或說鞭長莫及,我們只好縮小範圍,由天涯回到己身,想想怎麼樣生活才好,才對;或者說,就一個人說,未來的路像是很多,究竟應該選擇一條?這太繁雜,不好說,只好由括方面下手,轉道德哲學的問題,是:評定行的善惡或對錯,應該以什麼為最根本的標準?這答案,在古今中外賢哲的言論中也是五花八門。但大致可以綜合兩類,曰“義”,曰“利”。先說義。孟子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告子上》)這是說,只有合于義的行才是善的,對的。歷代道德哲學家,或不成家而也談論這類問題的人,甚至常人,自覺或不自覺,幾乎都可以算作這一派(推重品德就是一證);自然,說到實行,至少有相當多的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專就理的方面說,以義評價行的標準,問題也不少,只說重大的。一是根基相當渺茫。義好,對,不義不好,不對,誰規定的?
      古人說:“皇天無親,惟德是輔。”(《
書·周書·蔡仲之命》)說本源是天命。可是天命虛無縹,難知,尤其難證。外,找不到,只好反求諸己,說是內心有良知良能。可是這同天命一樣,也是虛無縹,難知難證。而且不只如此,我們找卻常常和人欲糾纏在一起,使我們大失所望。總之,以義有大價,像是很應該,卻有缺陷,是難於找到的娘家。以人為喻,沒有根,取得信賴就很難。二,窮理要追根,而義常常像是背後還有什。以日常生活例,遇見自尋短見的,救是違反被救人的意願的,可是通常說是義,?因都直覺地認,生比死好。又如撒是不義,可是醫生向垂危病人說病狀,卻照例要撒?因這樣可以減少病人的痛苦。可見我們所謂義的行,都有所;有所,在理上就不能是根本。三,義,作觀念,有時是浮動的,異時異地且不說,嚴重的是可以因人而不同,如小至買賣雙方,大至交戰雙方,義的所指總是衝突的。事同而評價異,義的實在性也就成問題了。

3.快樂與眾樂主義

  上面說到生比死好,苦少比苦多好,這就理說是由義跳到利。了避免誤會,我們可以不用利,而用道德哲學中慣用的說法:生活現象雖然多到無限,而所求不過是快樂(偏於心理學的說法);或者說,評定行的善惡或對錯,應該以能否去苦得樂標準(偏于道德哲學的說法)。與行義相比,這種求樂的想法也許更接近常識。當然,問題也不少。一是樂與義有時候衝突(小如酗酒,大如吸食毒品),怎麼辦?二,樂與品德像是沒有血肉聯繫。沒有聯繫,就有可能被到道德規律之外,還會有道德規律之外的評價行的標準?三,樂有人己之間未必協調的問題,如爭奪心愛之人或物就是這樣,甲樂則乙苦,甲苦則乙樂,怎麼辦?
      邊沁主義就是想解決這最後一種困難,
把樂的範圍擴大,說道德哲學所謂善,應該指能使最大多數人得到最大幸福的行。這樣,樂在人己之間不能協調的時候,就可以用計量的辦法來解決(自然還難免有算不准的問題)。邊沁這種想法,過去稱之功利主義,其實也是古已有之,就是《孟子》的“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不若與眾。”(《梁惠王下》)可以稱之眾樂主義”。
      眾樂主義是“量”的原則的擴大:一方面,就己身說,一分樂不如兩分樂,兩分樂不如三分樂;另一方面,就社會說也是這樣。兼及社會,肯定了利他,可以使道德規律找到更穩固的基石。可是以樂
為值得追求的價,終歸是,就己身說容易圓通,因有“實感”證;推到己身以外,找理由就不容易,因沒有實感證,尤其是人己苦樂不能協調的時候。此外還有個非常嚴重的問題,是四,量的原則難得普遍實用,因有許多事是雖樂而不當做。
      寫《邏輯系統》的小穆勒是邊沁主義者,也承認快樂有高下之分。常識也是這樣看,如平時,賭博與讀詩之間,亂時,整人與寬大之間,
大多數人認前者卑下而後者高。可是這樣一來,量的原則就不得不同質的原則平分秋色,作評價的原則,允許平分秋色,就完了。五,還是就常識說,人的日常活動,有不少顯然與求樂無關,小的,如擠向前看車禍,大的,如已經苦於不能養還要生育,等等,都屬於此類。有不求樂的行,而且數不小,這就使我們不能不推想,人生活動的種種花樣,如果有動力,或說有所求,這動力或所求,也許是比快樂更根本的什。(續)      作者:張中行
 

**張中行(1909年1月7日—2006年2月24日),原名張璿,字仲衡。後以名字難認,改今名。1909年1月生於河北香河一農家。1929年畢業於通縣師範,1935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先後任于中學和大學。建國後就職於人民育出版社,從事編輯工作至今。先生涉獵廣泛,博聞記,遍及文史、古典、佛學、哲學諸多領域,人稱“雜家”。自覺較專者語文、中國古典和人生哲學。文,以“忠於寫作,不宜寫者不寫,寫則以面目對人”信條。自20世紀80年代始,十餘年間,相繼有《負暄瑣話》《負暄續話》《負暄三話》《禪外說禪》《文言津逮》《文言和白話》《作文雜談》《文言常識》《順生論》《說夢樓談屑》《流年碎影》《說夢草》《散簡集存》等著作行世。其中或記舊人舊事,或談學論理,或探究人生……鉤玄提要,百煉工純,以其見識之深邃,文筆之獨特,受到海內外廣泛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