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30 18:07:12zz

3.3.未凉馆青行灯(三)

  七.异闻:道廉雕鬼

  我独自行走在山阴道上,听人说起了兴福寺五重塔的近话,不禁想起了道廉僧正。这位如今被称作“庆运斤、顿阿笔”的僧正,要是没有变故的话,当是正在北越一带旅行着。想起老友,感到了焦渴,于是取酒而饮。如果僧正在此,那路边的风景便能变为歌人的辞藻,被用刻板、鲁钝的音调,抑扬顿挫地吟诵而出吧。从清苦削瘦的面上,谁能知道道廉僧正胸中的风月呢?

  我常问他,脱下紫袍,当为阿谁?他回答:为山君,为牡丹,为鸳鸯。这样的话,旁人听了,总是当作临济宗风般的感怀着参悟起来,我却知道,僧正说的只是心中所想。再追问他,就说:为烟为霞,为大德宗纯,为狂云。

  那张脸,我总是嘲笑着:“青石板要如何率真起来呢?”“抹上苔泥吧。”僧正这般回答着,刻板而鲁钝。

  这是在这位僧正身上,缠绕着各种传说。其中之一,就是最著名的道廉雕鬼了。那时的道廉和尚,客居在郡山一处僧院里,在院落中推满泥胚和支木,每日将塑像秘法演练着,仿制庆运宗的明王。闲来也去攀登兴福寺五重塔,对着微雨吟诵白乐天的断肠诗。就是在五重塔上,僧正遇见了我这个落魄的琵琶法师。

  “琵琶法师啊,会唱即兴曲吗?”

  “山阴道上时来往,风月常吟好入诗。”

  “那么能唱那庆运的明王吗?”

  “这却不能了。即使清盛公死时话及祗园和无常之道,即使一之谷的直实话及修罗与饿鬼,我们这些行走的人却从来没有唱过佛法。佛法以佛力显扬,佛力可以变一时之时势。法师我却只是取风月人事入怀,抱着汲揽金石八音的琵琶;吟风弄月时,自然风馨月满:香气不减,光亦不亏。一曲一振间,遇事则感物而悲,蜷情则乐极而醉,于森罗万象不敢动分毫,不敢取分毫;明王佛威,是权柄力道,不能加于游心冶趣之艺。”

  这般回答着,我实在是穷尽了毕生的文学,应对僧正一连串切中要害的提问。不,当时的道廉还不是僧正,只是一个无人知道的工匠,叫道廉比较合适吧。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每日都和道廉见面。那一天,道廉和尚告诉我,自己在少年时被施舍给福岛的寺庙,那时,去佛堂的路上,他看着头顶的天空,为自己起了云海的法号,取圆通融汇,三关进破之意。到了寺中,根据辈字名为道廉,“紫袍人仰头望去,实在不见云海,只有观音莲台、明王剑戟。”这样说着的道廉,仍是刻板而鲁钝的微微动着脖子,双眼紧盯着庆运的杰作。

  不久以后,我向北去依附一位茶人。道廉独自留在郡山,研习技艺。再次遇见他,是相会三年后的严冬。我行过郡山,借宿到隆庆寺道廉的住处。那时,作为一个匠人,他雕的鬼瓦和明王像已经得到了世人的青睐,只是还没有获得今天这般的赞誉。我和道廉蜷缩在被炉里,谈论着沿途的风物。

  虽然相识已久,这却是我第一次来到道廉的卧处。那间整洁的房间里出人意料地摆放着经卷和儒家之书,墙上也令人惊异地挂着朱弓。道廉除了精通佛典、外教,能歌善咏,击剑射术也是时时演习,似乎兴趣相当的广泛。这样观看着,我突然注意到道廉榻边的一节圆木——一半已然雕刻着什么。翻过来看,却是唐风的观音。我曾在大阪看见过吴道子的仙人和顾虎头的仕女,都觉得有讶异之感,而看到道廉的观音,竟也有不知所出的陌生感,自然无法用秃笔形容,只是那动静之间的情态很得我欢喜。道廉看着我,很少有地微微笑起来,说不妨给我雕刻一个琵琶首,他从没给人塑过观音,我既然有缘,不妨承其恩、助其名。

  就这样,为了等道廉完成雕塑,我在隆庆寺住了下来。我习惯了四处挂搭,并不知道道廉只是寺中的客僧,我经常盘桓在偏殿庭中——当然是可以仰见云海的空庭——在那里独自演奏谣曲。我的寄宿很快就让寺中的僧众们不满起来,只是还没有传出怨尤的尖刻言语。

  道廉快要完成工作时,郡山一带突然出了虎患。管领饲养的贡虎溜出笼挟,到处伤人。当地人不曾见过虎,一时惊惧,纷纷到隆庆寺里避难。就连本地的同心、猎户们也手足无措,根本不识虎迹。

  到寺中避难的人家多了,自然没有那么多屋舍,于是僧众门和道廉商量,希望让我住到管领大人家,本来这也是一位好声色的地主。只是道廉似乎从这些话里听出了不逊,他少有的气愤地呵斥着比他小一辈的僧众们,我只是坐在那里,面对声色俱厉的道廉,实在无从插嘴。

  “那么,有本事的话,你去灭虎吧。”不知是哪一个僧人,色厉内荏地喊叫起来。

  这时,那些在庭院外的庄民却听到了这话,如同接力般互相传说着。过了片刻,看到道廉已经表现了自己的威仪,我站出来打起圆场,表示自己会去管领那里盘桓几天。然而,从通向大殿的回廊里却走来了几位庄头和乡绅,他们对着道廉毕恭毕敬地下跪,表示希望能够凭借佛法祛除虎患,请道廉赐予辟镇的明王、赖纲。原来当地有熊袭古风,信仰偶像道力。这时的我,只是觉得民请不可以违,拿出一尊军荼利像供民祈愿即可。道廉却皱紧了眉头,站起来,走进禅房,即而,掩上门,请愿的信众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地跪在那里,僧众们都有些讶异地不安起来。过了片刻,如同饮醉般,道廉的脸上少见地泛着彤色,他走出房间,告诉人们,唐国说虎邪为怨念化生,其下死者皆为伥鬼军卒,助虎为虐,唯有力鬼杀虎,伥众不知。因此,唐国道中立石敢当以镇卫。他当在近日内做曼陀罗中力鬼,立于寺中,以除恶虎。信众们拜过,离开了。并没有人想到接下来的变化。

  力鬼很快就雕好,摆放到了寺栏里,似乎雕塑用的胚胎是有现成的。道廉的工房总是满满当当,充塞着各种半成品,加工起来想是相当方便的。这力鬼一人高,一手指爪带血,一手持降魔杵。比起庆运的恶鬼,显得多了几分动势,少一些威仪。但奇特之处在于力鬼面上的惊惶神色,观者与这种陌生的表情相对,反而有莫大的恐惧。

  因为冬寒得了风湿,我当时仍旧寄居寺中。由于气候恶劣,雪深云结,猛虎近日也踪迹渐少,留在寺里的人们开始陆续回返,也不再有僧众促我离开。我每日只是睡梦沉沉,昼夜都在南柯乡里打发日子,忘记腿寒的病痛。夜间反侧恍惚,觉得道廉似不在室中,想是在殿里念经祈愿,助虎患早除,往者超生。

  就在放出力鬼后的第五天,一早上街的菜贩子在雪地里看到了恶虎的尸体,结成冰的鲜血流地四处都是。虎额顶上,深深地刺着恶鬼手中的降魔杵。兴奋的庄民涌入隆庆寺时,道廉正在睡觉,听到人们正在殿中围着少了法器的力鬼参拜,僵卧在榻上只是让我传话,告诉人们虎患即除,可以安心归返了。“一切并非我道廉之力,只是明王凭大法力驱鬼杀虎。也请大家顶礼三宝,不忘佛法佛心。”我把道廉的话传给人们,告诉大家他昨日受了风寒,需要静养。接下来的日子,香客不断,梵音不绝,搅闹得我难以休息,于是坐上管领的轿椅,辞别了道廉。我的观音首琵琶很快寄到了,而道廉也即刻离开郡山,开始四处云游,一年以后,我们在五重塔再次相遇时,名僧道廉已经从将军那里晋见归来,获得了威德僧正的美称。

  追思往事,手便发起痒来。我掀开包袱,取出琵琶,开始唱起弓张月。琵琶上的观音,温婉如女子,却露出了执着缠绕的小腿和上举飞天的双臂,那肌肉如男子般结实,我总是忍不住抚摸着,想起道廉雕鬼,力鬼杀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