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2 09:33:16zz

CyberPUNK之一:私

  他走出办公楼,外面是异样的雕塑群落。四点钟的暮色,微温的地面。街心喷泉作为一个要素,像模像样地虚拟着欧洲式的广场生活。一些游人倦了,或是贪慕那矫饰的情调,在喷泉边做坐下来。他们的影子在泉水里散碎、溢金。他穿过广场,穿过那匹奇怪的马形雕塑,绿色的马腿细长,马身上坐着一前一后打扮成花精、戴着花萼帽子的小人,显得滑稽;阳光照着雕塑的一面,巨大的玻璃建筑在地上留下阴影。他想着自己的决定,利用属于自己的假期却也要犯罪般地犹豫着,神经衰弱到了这种程度吗?不,自己的神经是健全的,每日有规律的作息时间,无论怎样看也不是个脆弱而情绪化的人。但是,可能正因为规律的原因吧,如今看到四点的薄暮,竟也象看到柠檬的潦倒画家般,神经质地惊叹起来,也许,很多年以后,劳动者中的浪漫分子和野心家们为了获得四点观看阳光的权力,为了在四点让微温的气息充满鼻翼,需要为之付出战争的代价吧!一幅幅末日景象让他陶陶然起来。毕竟这只是21世纪的一个青年,对于人类的未来,无论如何都是没有发言权的。

  他走进一家书店,在门口看了手机上的时间,挑了重新校订的《中原中也诗集》,付完款,他随手翻看着,翻到《幼兽》,隐约记得这是化自兰波的作品,是作者的希望啊,幼兽样的人生,有着尖利的牙和茁壮的生命力,能够在黑夜中和星辰建立默契,如此这般,他走下地铁,四点的地铁,空荡荡的,警卫们面目可憎地露出了吊儿郎当的神情,缺乏着相吻合的整饬情调。

  随着报时器的蜂鸣,列车到站了。去向他要去的地方。下一个车站是大型枢纽,很快有人让出座位,两个中年妇女在他身边,羡慕地看着他,说着关于打扮的话题。他又忍不住诅咒起来。与其埋怨这种诅咒的习惯,不如听任自己对他人的责怪吧。那话题确实是错误的,谈话的人也不美丽,值得憎恨哪。怨恨也是能够使之优雅的感情,他想起源氏物语里六条妃的作祟,也想起了自己忍受着的怨恨。忍尤而攘垢兮,以天地为刍狗。这般无聊、恶毒地思忖着,对面那牛仔短裙中的双腿离开了座位,他也沉下脸,把头埋进搭在膝盖上的臂弯中,任凭大脑混乱地轰鸣起来。书包里是奥基夫和格里柯的画传,还有一本柳美里的新作。奥基夫给他带来惊喜。艺术家要创造,他快要忘记这个了;格里柯则体现了匠人的一生,不同于家计簿里也表现出艺术热忱的丢勒,这个希腊人代表了艺术史背后的平庸。柳美里还是沉迷于倾颓的花街世界,不同于一叶,这花街带着一厢情愿和浓浓的色欲,没有了祈福的信望。时间过得很慢,他总是奇怪过程的冗长和意味的贫乏。身边更年轻的青年人在玩着NDSL。任天堂的市值上升着。他抬起头,连拉手上都印着广告,惟独空落落的天花板能够清闲地驻目发呆了。

  描写无聊是私小说者共通的心境吧,他身边的青年收起了NDSL,两个人都准备站起来。到站了。四点离开单位。他在大脑里最后温习一遍讲稿,走出地铁。他要了一杯橙汁,如果说工作以后迷上了什么,那就是路边的女人和有味道的水:穿着普通衣装的女人只是女人,而打扮得妖艳的女人和刻意暴露出的器官则是不凡的诱惑;烧开的过滤水只是无味的营养剂,而昂贵的法国矿泉水和可乐则令人陶醉。应该说,并不是性和味觉施予了某些对象特别强化的符号意义,而是隔在日常性和“我之眼”间的调色纸被抽走、剥离了。红色和黑色存在着,中间的色差消失了,没有过度,于是反差凸显着。

  他走出闸道口,电子眼从他的票面芯片中得到反馈,在数据库里消去他使用过的价值,用液晶数字显示着余额。他看到远处有美丽的背影,于是跟随着,用轻佻的脚步,跟随着走出了地铁。他没有机会,在这里,美的欢愉要在性中提炼、性的欢愉要在虐恋中榨取,巨大的壳存在着,隔断了幼兽和食物,于是尖利的牙被歌颂着、想象着。

  地面上,是熟悉的下班光景,人们返家的过程漫长,如同观光客,流连在一日一新的风物中。黄昏时候,尽管仍旧有着光亮,人们却已经期待起暮色了。他继续整理思路,沿着突起的盲人道行走,除了盲人,应该不会有人撞到这出神的人吧。

  会场很快就到了。时下,精英圈子的文学、学术会议无非是挖掘新的膜拜主题的会议。同样是膜拜,人们把虔诚者的行为统称为诚恳和率真,却不区分其中的真神和金牛犊。在学术界,他曾经一直坚持着,那些同时颂扬D和T的必是说谎者,更严格地说,颂扬D的就是说谎者。美是绝对的,一切文学艺术如是,有不能区分的不同程度,两极却是很明显的。这么说他是一位新柏拉图主义者了?确实如此。他的信仰,更多来自那个时期神父的作品,正因为这种审美观和信仰上的脱节,使他不清楚别人对同一事物的感受,因此在工作中,对于那些涉及大众的事物,他一直如履薄冰。如果有质疑者问起:这样的话,艺术家岂非如同盲人摸象,要如何站在一己的立场上让大众满意呢?对于这个如何表现自我的传统话题,他一定是反过来回答,令人憋气地说,因为美是绝对的。

  走过一座小桥,是会议例行举办的场所。干事们相当热情的招呼着他,今年,他看到许多新鲜的脸孔;看到哀婉和愉悦的气氛并存着。会议准时开始了,很快就轮到他宣读自己的报告,《客观历史和被强迫放大的个体自由意志;拜占庭-君士坦丁堡历史叙述者的偏见》。他看得出,人们欣赏他的意见,面对他强调的绝对的历史,作为一个演讲者和研究者、叙述者,他自然也变得跋扈起来。得意洋洋的走下讲台。他显得有些遗憾,毕竟,哲学思考的结论是作为历史客体所不容乐观的。渐渐的,他坐在那里听着一年里关于拜占庭的各种新意见,似乎又回到了久远的过去,那个如今叫做伊斯坦布尔的耻辱之城。这时,他看到有人走上讲台,主持人宣读他的演讲标题:《一段假设的叙述史:詹姆斯.乔伊斯语境中的拜占庭-君士坦丁堡历史》。他抬起头来,看到演讲者正是在他身边摆弄着NDSL的青年。由于在地铁中,他对这个青年实施了悄然无声的指责、抗议和诅咒。羞愧感向他袭来;同一时间,他仿佛看到萨拉丁的旗帜升起、威尼斯人的溃败。一行眼泪静静流下,因为忧伤。感情的门总是虚掩着,那些至今没有合适的钥匙而未打开的门里有些什么?这是无从知晓的。会场外,街灯自动亮起,玻璃大厦灯火通明,一切如同Streampunk下的国度,只是没有Final Fantasy中的角色,经过繁琐、漫长、矫饰的练级过程后,想起要捍卫的罗曼斯。

注:图片是“达芬奇的设计”这套扭蛋里的杀人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