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28 17:18:01zz

3.2.未凉馆青行灯(二)

  五.异闻:鲲

  从Pachinko诞生的那一天开始,就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在Pachinko店里,人们有机会见到一位名叫“鲲”的男子。并且,无一例外的,“鲲”会从那家店里带走一位顾客。说是带走,警方的备案里则是使用了“诱拐”这般严重的词。尽管所有被带走者都有迹象证明出于自愿,并且尚属清醒。但是,在无法获得失踪者进一步消息的情况下,只能把疑容者定格在“鲲”身上。大众感到惊讶的是,至今没有人知道“鲲”的身份。只有那些Pachinko店的经营者,当看到一位顾客,毕恭毕敬地跟随着另一位沉默、稍显落魄的客人离开,并且从此杳无音讯时,能够确认这走在前面,时而穿黑衬衫、时而打扮成渔民、商贩的落魄男子就是“鲲”。这种对疑容者的模糊激起过媒体的愤怒。然而,更进一步的描述只能是,“说道‘鲲’的落魄,那是因为他总是看着地上,他的眼神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就是那样,他身后的人带着一些不安,但基本跟随着‘鲲’的步调。”在几十年间,每逢Pachinko店遭遇走失者的高峰期,警方就采取传统措施,监控那些繁华地区,增强对北韩帮派的管制。无奈,除了截获大量地下现金流之外,没有进一步的进展。在那些日美矛盾激化的时代,随着松本清张氏对社会案件的关注,也有人开始提出“鲲”是美军在日的间谍分子,利用Pachinko店刺探日韩情报,并带走相关人员。但是走失者里除了公职人员、失业者、未成年人之外还有60余岁的老人,能维持“鲲”连续犯罪的只有Pachinko店这一共同的失踪者最后目击点而已。那么,Pachinko店是否有嫌疑呢?确实,至今为止,还没有失踪者和雀庄、情人旅馆有明确的瓜葛。总之,由于各种线索的模糊,“鲲”至今也没有露出过真正的面目。距离1965年的第一宗案件已经将近40余年。随着一些记者锲而不舍的调查和安部公房氏“人格蒸发”论的泛滥,媒体开始关注失踪者们:在排查了数以千计的乞丐后,仍旧没有发现那累计400多位失踪者的下落。在媒体将要放弃时,一位正在Pako Pachinko店里采访的记者却失踪了,据当时现场的目击者回忆,“鲲”再次出现,并一如既往,用深沉的语言和失踪者平静地交谈着。同行的编辑说,“失踪者和‘鲲’的见面,与其说带有存在主义色彩,不如说如同车寅次郎回到菟原处女的老家,参拜帝释天般的亲近肃穆。”这次事件之后,社会和文化界普遍开始质疑“鲲”之真实性,认为起因是媒体的刻意歪曲。家属们为了捍卫尊严,将失踪的亲戚与失败者形象严格做出区分,成立了声讨“鲲”之真实性的团体。渐渐地,没有人再谈论“鲲”了。根据中国古时空想家的记述,北冥有鱼,其名曰“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又不知其几千里也。翼若垂天之云。人们怀疑着,在什么地方总是存在着这样遮天蔽日、超越了国家的巨大存在,失踪者们都乘坐其上,远遁罔迹。为了杜绝“鲲”的作恶,除了联系德国银行,斥巨资让Pachinko产业脱离北韩控制,成为正当的青天白日下的娱乐外;已经有委员提出,是到时候为空想立法了,杜绝空想的话,“鲲”也就没有存身之地了,再也没有产业失败者和人格破产者能够借此遁形。滑稽的是,这位议员提到,理想的社会目标,是在塞缪尔.巴特勒著作中所提到过的。


  六.化生:The Story of Neizimiji

  古时候,在出云国,有过名叫三木的贵族。三木家有一位夫人,和家主人的长男成婚将近一年,仍旧没有生育。于是,那位夫人前往伏见的稻禾大社,许下了希望生育子嗣的愿望,作为报酬,那位夫人在庙堂中说,愿意把一个女儿许给稻禾神,终生侍奉。

  一年后,三木家的这位夫人如愿产下一子,取名叫稻叶丸。稻叶丸二岁时,三木家主人去世,稻叶丸的父亲继承家业。第二年,这位夫人果然生下一位女儿,因为出生时肌肤玲珑,所以取名玉姬。随着时间流逝,渐渐地,三木家已经无意将女儿许给稻禾大神。稻禾大社的法眼和尚每次来催,三木家就说稻叶丸尚幼,需人陪伴,而夫人膝下寡欢,请延长约期,让孩子长办慈亲。当然,三木家给了法眼很多财帛。只是,玉姬出生后八百万神十二次回归出云时,法眼和尚又来了,这个枯瘦的老人说无论如何这次也请践约,因为神社夜间雷鸣不止,信众施舍的钱财隔天降霜时变为芦灰,因此大家都说是稻禾神不满三木违约,又忌惮出云神地,所以迁怒供养。

  三木家百般推脱,武士们把法眼赶回了伏见。然而,对于稻禾神社传来的威胁,夫人却也是有些担心的。据说稻禾明神能够役使先民精灵,令其化生六道,为人为畜为恶鬼为伥,供之驱使,所以耳目广大,能通神古今。为了消灾取吉,三木家请来了出云神社的三神器,供在玉姬室中。同时也从侍从里挑了精干的名叫鼠吉的人,带领一众小姓,长伴玉姬左右。这样说来,三木家对于这个女儿是相当看重的,除了本身的美貌和兰质,也因为玉姬很快就要出嫁近所的寺田家,因此关系着政治上的谋略;而与玉姬相比,三木家的公子稻叶丸却是个顽劣、不招人喜欢的孩子,与其说是望族之子,毋宁说更像一个下等的庶人。三木家认定,即使让这个孩子继承家业也会因其贫弱的治策而遭到削减番奉的处罚,因此已经选定了本家的其他血脉。就这样,稻叶丸只是每日流连在梦幻中,和庭院中的木石吟诵着恋歌,把绸缎系在成排的石翁仲上,排演着义仲之死的话本,如此消磨着时间。在鼠吉眼里,这位稻叶丸总是如同贫弱存在着的梦般让人产生疑惑;而玉姬是真实的,那种印象强烈的美和亲切感,每次谈话中的意味,都迫人地真实存在着。走过的连歌人平田枯雁说:拟诸香,玉姬如同京都的桂树;拟诸形,玉姬就像岚山的枫叶;而稻叶丸,拟诸想,如樱花散落,追摹逝踪;拟诸听,如道上闻鼓,迹足远音。就是说,玉姬的存在感是无比强烈的,而稻叶丸,只是施行着白日梦般的举止,如同听到了远去歌人的鼓音,不知那最后一响,是否清晰地听到了,又不知这是否就是能够听到的最后轻响,给人以无奈、贫弱的空幻之感。

  鼠吉的祖上是三木家的长工,世代侍奉,到了鼠吉,能够得到主人的信任,担任保护玉姬这样重要的工作,因此,鼠吉平日格外用心,每日都巡视数遍,亲自参与夜值,只是在白昼之初和午时两次小睡。如此这般用心着的鼠吉,除了忠义之外,自然也掺杂着对玉姬不可抑制的情念。尽管是错误的,却因为总是在近处和心上女子相伴,每日都被呼唤着名字而无可抑制,武士的意志和冰冷的水都无法削减心头的热情。这样的鼠吉才能够明白稻叶丸吟诵着的小野小町的文辞。

  这些天,到了午时,玉姬总会到庭中品尝秋味,和侍女们观看远处的山火。偶尔,也会蹴球取乐,这时就总会唤来鼠吉,叫他表演,然后,女子们哄笑着,嘲笑武士竹甲下那笨拙的动作。玉姬坐在观者正中,扶腮微笑着,并不与身边的女子们调闹。鼠吉总是感受到热切的目光,浑身不自在而显得更加的笨拙、可笑起来。与女子们的关注相反,稻叶丸静静地坐在庭中的一块枯山石上,如同日莲上人般用悲悯的神情看着天空,似乎这孩子只是应愿而来,和脚下的大地毫无羁绊。鼠吉带着恶意,故意把球踢向稻叶丸那里,他轻轻地捡起,掷了回来。鼠吉想到,这样的稻叶丸,如此容易被忽视,却又如鲠在喉地存在着,吸引着周围人的恶念,真是不可思议啊!

  不知是否劳累,在黎明的短暂休憩中,鼠吉开始出现梦游的疾病。那天,下女将带着刀甲、梦游归来的鼠吉绑在梁柱上,等他醒来,才确知此事。出于守护玉姬的决心,鼠吉没有向主人报告,而是推说自己日间吃多了腓鱼卵的饭团。他在睡眠时紧锁起寝室,人们也不再发现梦游的鼠吉了。

  这天黄昏时,这侍臣站在廊下,看着远处的山火映红了天空,眼睛被刺地疼痛着眨了起来,透过溢出泪水的眼缝,四周的景色变得模糊。他听到臼米的声音,头顶飞过的鸟雀不断栖到树上,就像有风吹过,只是廊间的纸物静静悬吊着。他想象那因为烧田飞起的鸟雀们,把芒穗的火帆扬到天上,因此晚霞才映得天色如同饮多春酒的醉颜般红润。

  隔天黎明,在鼠吉睡眠时,玉姬寝室外间供奉着的三宝失却了一件。在廊下找到了被折断的木剑。主人怀疑侍女中有希望解脱侍奉、免去陪嫁的人做了这样的事,于是加强了戒备。可是,第二天,当戒备者们休息,大家起身的时候,铜镜也被人割断绳符、沉到了池中。因为稻叶丸从前天傍晚开始就把自己紧锁邻屋,缩在被中痛苦啜泣着,连值夜的武士们都能够听到他那怪异、绝望的号哭;因此人们相互传说着,出于妒忌,稻叶丸做了这样不赦的恶事。其他的侍女们也希望将这怪异的人隔离出去,有的告诉夫人,坊间传说着稻叶丸是狐子,奉稻禾神之名来夺取玉姬。于是,主人驱使着鼠吉为首的侍从,将稻叶丸从房间里挟出,紧闭到有专人看守的函馆中。在驱走稻叶丸时,看到这绝望的嚎哭者的双眼,鼠吉心里有了一丝同情,经过这样的事,这位少主人可能被过继给族臣,远迁到穷乡僻壤去度过余生吧。

  然而,人都有兔死狐悲、感秋起兴之意。联想到自己之前的梦游症,鼠吉不能不惶恐着怀抱起不安的心情来。想到一旦失去最后的神器,也许稻禾明神真会对玉姬不利。于是,为了防止被蛊惑着作出背信弃义之事,鼠吉牢牢地将自己的竹甲系线套入木柱,在柱边身着竹甲才窃笑着自己的多疑沉入了梦乡,这多疑又何尝不是一种对玉姬的忠心呢,自己是为玉姬尽着武士道,一定要守护这位公主直到出嫁,这样想着,在黎明时,他睡去了。

  期间发生了无可挽回的悲怨之事。玉姬在房间里被掳走,守护的武士们看到了巨大的毛兽咬碎供奉神器的灵台,用利爪扯断勾玉,衔着玉姬奔向了远山。武士们互相呼喊,骑上快马群起追赶;直到这巨兽钻入伯耆山,山火包围它的身体。人们甚至能够听到玉姬哀怨的叹息,但他们只是被薄暮的黑暗和沾衣的霏露笼罩着,遥遥看到这毛兽熊熊燃烧,跃下山巅穿入不知几许的沉沉深渊中,杳无音讯。

  失望的武士们回到三木家的宅邸,感叹着世间充斥着念力系缚的姻缘。回到天守阁,他们发现鼠吉的房门被毛兽利爪样的怪力撕扯破开,木条和纸栅都露出了大型的切口。在鼠吉的房间里,落满了鼠灰色的毛发和一具揉烂的竹甲。

  经历了丧女之痛的三木家夫人最终将宠爱移向稻叶丸,使之继承了族业。稻禾神社的种种异状也从此平息,而道听途说的人们传说着,也不再有人往伏见的稻禾大社求子了。流传下来的歌谣也许只是出自稻叶丸的奇想吧,我在黄昏人寂时,读着这个故事这样想着。

  附吉泽公彦先生的信:最近读到梦野久作的文字,感到其中只是说着乱步的故事,为何散发出如此绮丽的色彩呢?我认为他那贫弱的气质依靠着融入第一人称的怨念才获得了把梦想变为文字的勇气,正是类似于哈姆雷特般诅咒血脉的力量贯穿了他的作品,令其不同于乱步那些整体散发出邪异气氛的故事。可以说梦野的人物在无可奈何地被故事、原罪吞没。他把传统的维系伦常之脆弱的恐怖演化出自身的特色,昭示着一种全新的创作法——从那些色彩独特的奇想模型出发,融入自己的心愿,写成强调某种个人风格式感官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