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

　　序

　　这个少年，也许我们称呼他少年并不妥当。他看上去年龄不大，但却令人担心这张面容是否刻在永恒的柱头。如果要归纳他的特点也许就是沉默、是《第四十五交响曲》中的第三乐章、远离忧郁、急躁和坚定，因此他被称为沉默者，尽管，他更愿意视自己为一个被问起来历时的罗恩格林。沉默者的童年生活在这个城市风貌最古朴的街区度过，木质结构的房屋里间距宽大的板状楼梯经常令来访者感到恐惧。沉默者总是在夏天搬把凳子，在底层走廊的尽头悠然而坐，看着木阶间阴暗潮湿的黑洞，尽量把头侧开远离霉菌和腐烂气味的时候，目光却更深地投入进去。他的身体坐在呜咽的竹椅上，感受从石板下上升的寒冷。小手指甲在石灰墙上顽强地剜出一个凹陷。悠闲的身影在凹凸的墙面上呈现出扭曲的虚假。然而这并不是沉默者童年生活的真实写照，一切都难以用主导动机来做简单描述。同一个舒曼化身为瑟比乌斯、弗洛列斯坦和拉罗。在穿过街区的河边，模仿市中心主要景区而同样命名为“鲜花”的广场上，狂欢节每天都在举行。沉默者像一个蹩脚而怯懦确又极端渴望权利的演员，忠实扮演着符合他自身年龄的魔王角色。那些场景里，他是阿尔弗雷德·雅里借助亨利·莫兰的描述而形成印象的P.H.。但是沉默者的这一角色是如此短暂以至始终来不及形成Ubu的想法。但是也许Ubu这一形象却正是沉默者一开始就打算扮演的。真正热衷于抽象名词的左拉无法描述卢贡·卡马尔家族在历史画卷之外的真实，沉默者也同样不是一个如此便于阐述的人物；这种阐述导致于斯曼脱离了梅塘集团。小沉默者在家庭和学校生活中扮演的角色一直被他自己认为具有老都德、于勒·瓦莱斯、于勒·列那尔、奥克塔夫·米尔博和勒克莱齐奥作品当中人物的性格。而事实上，我们需要注意的只是这个人物在生活当中乐于撒谎、隐藏和蒐集的特点。当然，这来源于一种误解：他的家庭、学校要求掌握他的一切生活状况。另外，可以作为主要表现的是，他从不浪费金钱，乐于强调物品的私有权。将各种有价物品藏匿各处的恶习在他母亲窥视习性的促进下得到了进一步的放大，以急具隐蔽性地掩饰其他个性。他希望自己一无所长，毫不突出地在躲避球游戏中可以安然隐藏在人堆里，然而这又与他乐于表现、好大喜功的性格自相矛盾。而直到成长期为止，这些性格都奇妙地平衡着相安无事，好像战争中一系列态度暧昧的小国关系。某个清晨，小沉默者安然蜷缩在被窝里像躲在河床上的鳟鱼享受阳光下快速转动眼球的快乐。这种平衡状态被他母亲打破。她急于催他起床好晾晒被褥，于是从他的书堆里抽出他当天的行动计划表大声朗读起来。小沉默者痛苦万分，他本想今天就扔掉那张纸的。可悲的是，这种纠紧他灵魂的痛苦在他的人生当中一再发生。也许是难以抵御这巨大的痛苦和纯白的灼烈，我们不得不将他分割成三种原色、三个人物。虽然，他们拥有相同的童年回忆和一致的欺瞒恶习，未来的生活却各不相同。

　　拉罗：——兼具瑟比乌斯和弗洛列斯坦性格的人物

　　这个沉默者在生活上采取了欧茨所擅长描绘的中产阶级立场。生活主要指的是他学习和教授的经历，这些经历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一生。大学时的沉默者热爱古典音乐。然而，这就好像是巴尔扎克的驴皮；只是一种虚假的自我承诺却又不容背叛。这种状态导致他远离学生们集结在偶像周围的文化中心。他孑然一身，快乐地陶醉于自己极端隐秘、于平庸的环境格格不入的爱好当中。正因此，他热爱马拉美而从不正视兰波。沉默者直到成为大学教授才培养出他的另一兴趣：收集各种玻璃制品。那些岁月，他看着嵌彩玻璃之间流溢的光线培养出了慵懒和怠惰的性格。这种姿态为他赢得高傲的名声。然而，他仍旧对学生的追捧和学术界的各种活动漠不关心。而是以匿名身份发表了许多篇关于玻璃制品的研究论文。这时候的沉默者安然坐在藤椅上，书桌下面的抽屉里摆满了名人书写的文字和纸张。这时候，他想起弗里内这位公元前四世纪的古希腊名妓。他打开一盏蓝色内凹花的琉璃灯，把一些红茶水倒进一个古怪的玻璃容器里——这并非尤瑟娜尔在描写炼金术士的仪式——只是沉默者的一种游戏。弗里内是雕刻家伯拉克西特列斯的情人。他把她的容仪雕成阿佛罗狄忒的样貌使她名扬于世。波德莱尔在《莱斯博斯》里引用了她的名字。沉默者非常喜欢这种象征。这时，他透过自己从梵蒂冈弄来的彩色窗玻璃看到下着雨的草地上蹲着一只宛如玻璃制品的兔子。兔子的眼球红得好像一块鸡血石，光线的晦涩如同贝利尼的诗篇。沉默者的柜子里安静地摆放着玻璃制的博物馆：玻璃植物、头颅、胸像和各种君王的纪念像。红茶的甜蜜就这样慢慢沉淀在蒸馏器当中了。

　　弗洛列斯坦：——易激动而精力充沛的热情人物

　　这个沉默者的性格始终让人联想到岩野泡鸣。他过去的工作是报社记者，现在则由于漫不经心，正在推销蟹肉罐头。他又一个众所周知的情妇。而他却仍然乐于扮演毫不成功的谦谦君子。情妇是颇具知名度的体育记者，妻子则同样因为普遍的不景气失去了原来的工作，现在在一家超市做营业员。沉默者想利用妻子的关系让超市引进一批蟹肉罐头，然而他又怀疑妻子与超市的经理有染。于是乱七八糟的念头向霉菌一样缠住了他的松果腺，就好像炎热的天气让他堆在家里的一听听罐头开始散发出难闻的恶臭。他的情妇倒还给他一些安慰。她通过关系把一批罐头卖给了几个登山和滑雪团体。沉默者因此也显得骄傲起来。然而，他的身体似乎也和罐头里腐烂的蟹肉一样很不济事。情妇开始趴在他身上抱怨起来。沉默者睡在情妇床上看着屋里充满诱惑的气氛感到与家里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螺壳。然而，同样都让他无趣和倦怠。他望着天花板上令人恐惧的风扇开始回想自己的生活和神秘的旅程。其实，对于那些蟹肉罐头来说，沉默者的事情它们一无所知。同样，他们在腐坏当中泛起的痛苦和泡沫是如此可笑。然而，外面的沉默者仍旧望着天花板里的风扇，伪装成寂寞和无助躲避着情妇言语的攻击。言语从嘴里迸发出来的时候呈八角球形滚落在地板上，发出和夏天风扇转动时马达呜鸣同样的声音。所有的这些都破坏了沉默者对过去的回忆。碎片们浸在浆汁里一点点被罐头的主人所遗忘了。顺便说一句，沉默者从来就没有兴起过要和情妇结束关系的念头。因为在他看来，情妇是一个相当孤独的灵魂。

　　瑟比乌斯：——善感而富于空想

　　沉默者坐在他人驾驶的汽车上，安静地看着窗外轮胎溅起的水花。他只是拿着笔记本，在里面写下一个动词“意志”，又写下一个名词“绝望”、或者“祈求”。他在想什么？不发一言，继续写着“恐惧”和“悲伤”。“悲伤”，亚里士多德误以为是“怜悯”。“怜悯”是玻璃镜的感情，“痛苦”属于一只罐头，瑟比乌斯有的是大理石质的“悲伤”。沉默者走下站台。他对自己将要做的茫然无知，好像名词忘却自己的譬喻而动词不断流溢。他提着盛满绿茶的水壶，上面即将垒起白色的蜂巢。他趴到方向盘上，打开收音机，一如自己的名字陷入漂着机油味的沉默当中。很快，但也许过了很久——“姑娘的足踏起古老的歌谣，麦穗也轻轻低垂。”在这样的歌声当中，他听到她的足音和叩击地面所发出的清脆节奏。沉默者想起了什么，——很遥远的迷梦——《尤利西斯》中的盲调音师爱上了柜台后面的那个姑娘。——“会有希望吗？”——她在唱着哀歌：“少女的青春呀，盛装的夏衣。你离我而去，你在哪里？”“我不再属于你，好像五月玫瑰的甜蜜。”歌词从遥远的维罗纳飘来，激荡起卡图卢斯的清愁。沉默者好像快生病了，脸色苍白赛过经霜的草叶。幸而，他还闭着双眼，看得见自己藏身的黑暗。他知道一天的工作很快将要开始，而她的工作却即将结束。“他像早晨的蜜蜂采蜜一样创作了他的歌集。”这是沉默者在当天的札记上留下的最末一句。书写的时候，他躺在家里的床上，电话机一个劲儿地鸣响着好像啜饮露珠的蜜蜂。他等到父母在隔壁接起电话才开始继续思考。——是的，他永远失去她了。他的叫做欲望的面具在沉默当中回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