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0 22:36:08貓鬼鬼

舊。戲評系列--閻羅夢

(一)與三言二拍原故事的差異甚大
雖然說閻羅夢的劇本取材自古代小說「鬧陰司司馬貌斷獄」改編而成,但是與原著所要表達的主旨卻大相逕庭。僅有些許重要人物(司馬貌—不得志秀才、司馬妻—與丈夫感情不錯、閻羅王、玉帝—降旨使司馬貌可當半日閻羅)及劇情(開頭以及司馬貌當半日閻羅的來龍去脈)脈絡大致參考此小說。

節錄與原著所異處:
「判官一一細注明白,不覺五更雞叫。重湘退殿,卸了冠服,依舊是個秀才。將所斷簿籍,送与閻羅王看了,閻羅王歎服,替他轉呈上界,取旨定奪。 玉帝見了,贊道:“三百余年久滯之獄,虧他六個時辰斷明,方見天地無私,果報不爽,真乃天下之奇才也。眾人報冤之事,一一依擬。司馬貌有經天緯地之才,今生屈抑不遇,來生宜賜王侯之位,改名不改姓,仍托生司馬之家,名懿,表字仲達。」
「到三國時,司馬懿夫妻,即重湘夫婦轉生。至今這段奇聞,傳留世間。后人有詩為證:半日閻羅判斷明,冤冤相報气皆平。 勸人莫作虧心事,禍福昭然人自迎。」
但是由以上節錄原著可以看出,「鬧陰司司馬貌斷獄」最後對秀才的判詞是肯定的,結尾也只是單純的勸人「莫作虧心事,禍福昭然人自迎」,可以說偏向古代傳統的道德小說。但他前面的情節實在離奇有趣,所以不難了解編劇取材基本架構的原因。

(二)改編後的劇本—反映真實的人生
那麼,取材自古代小說的故事架構,要怎麼變成一種新的精神呢?藝術作品演變至今,似乎開始認同反映真實人生的情節更有思考性,於是強加道德的時代過去了(就戲曲來說,也是因為戲曲擔任教忠教孝的責任也卸除了,於是將道德主旨拿掉,反而讓藝術的精神、生命的真實更在一種回歸平凡的情節中彰顯。)所以改編後的司馬貌,判詞到了「閻羅夢」裡是被質疑的,甚至老閻王拿出了他三百年前早有的判詞,跟司馬貌判得結果絲毫不差。這代表了什麼呢?留給司馬貌一陣驚訝,還反罵閻王「害苦生靈」。也帶給觀眾思考之前對閻王是不是真昏君的疑問(吳來在「入夢」一幕,說他用酒賄賂閻王因此得到了官職。)結尾中的司馬貌經歷一場覺悟,回歸書生身分,在人間沒有因此大徹大悟,還是繼續埋怨著自己的不得志。我覺得這個版本要比大徹大悟來得好太多,因為真實的人生永遠是一種無奈,許許多多的人不知為何的「走,走,走,一直往前走!」(「西施歸越」裡吳優的台詞,雖然意思不同,但我覺得真實的人生或許也是這樣子的。)茫然的走著,似乎永遠不會記取任何教訓,也永遠不可能「大徹大悟」,那只存在於理想世界中,讓人們自以為達得到的追逐著,卻永遠不可能發生。
只是這些意義,編劇並沒有強要觀眾去思考(不然豈不是道德意旨教育的舊瓶裝新酒。)於是序曲就唱道:莫擔憂、微言大意、尋思差,拍案驚奇、忙喝采、且開懷。尾聲曲也有:休管恁裡和外,且喝采何須徘徊?從今後、龍門陣裡、添題材,閒話天地一秀才、一秀才。

(三)從劇本分析內容劇情涵義、及角色性格
【逐夢】以上所說的回到現實人生,在幕名中也很深切的表達,從「逐夢」起經過入夢、夢境、夢醒、再回到「逐夢」,不就表示了人經歷歷史後的回到原點嗎。是原點,也是代表人類歷史永不能記住經驗無止盡的循環。
其實一齣戲劇的頭尾相應、甚至相同,是常見的手法,但是能不能因此而有最符合的涵義,就要看編導的安排了,像是這次中文系的畢業公演,假使與閻羅夢一樣頭尾相同,則不免落入俗套,也徒然給觀眾一種意料之中的感受而已。但是閻羅夢裡的回到現實人生則遠比了悟好。但是如果司馬貌就因此沒有得到閻羅王的開赦而被判「判得不公,打入酆都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呢?但或許這樣安排又是另一個主旨所在了。
【入夢】第二場入夢的劇情大致上是依著原著,基本上算是司馬貌為何會進陰司當半日閻王的因果交代。但是添加了司馬妻的戲份,使得夫妻感情的描寫更加細膩,司馬妻一句「一碗小米粥,兩個槓子頭,你一碗,我半口。朝夕相守,清貧自在,豈不勝似作官?」使司馬妻對於丈夫的體貼的感情更加具體化,戲中這句話是司馬妻常常講的。
【夢境】第二場跟第三場是進入陰司的交界,編劇也藉著一個角色「吳來」貫穿人間陰間都是一樣可讓人花錢買官。吳來是個喜劇角色,雖然作了買官這樣的事情,但編劇並沒有刻意要嘲諷他,反而讓觀眾覺得吳來很可愛,或許他是代表著一種「大眾」的文化吧,作了些小奸小惡,卻只是為了生活得自在,沒有什麼大理想大抱負,道德觀念也不甚強,反而在人間陰間都逍遙自在。我覺得吳來在這一場裡面,有句台詞正是這樣性格的寫照:「別老是繃著臉!有道是『醉裡乾坤大』,一罈酒在手,再說人間愉快愉快人間,就是這陰曹地府,也是安然自在自在安然哪!」
在這「夢境」這一場戲中,老閻王也出現了,此刻他在司馬貌的眼中是個「尸位素餐的昏君」司馬貌不願向他下跪,處處顯現出自己比他能夠彰顯公道的態度。
此場戲也是最陰司冤魂重判最主要的一段,可說是全劇之重心(但我認為此戲結構緊密,抽掉一段都不完整,這裡只是指重要人物在此段紛紛出現並推衍劇情。)司馬貌上任新閻王後開始「展現魄力」的要為冤魂正公道了,劇中幾個輪迴的冤魂轉入了幾段歷史糾葛中,這裡是安排何段歷史故事為背景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能讓舞美不同的效果出現、人物的糾葛有大致的條理(但也非一定要非常合乎邏輯)我想三段輪迴是代表多數的意思,若兩段則顯單薄,只是三段輪迴必須有兩段相似的喊冤轉世劇情,如何讓戲劇張力展現而不流於單調,閻羅夢在第二段輪迴與第三段輪迴間安排得很好,讓老閻王不放心再出現,帶司馬貌暫時返陽看妻子。
【夢醒】從這裡開始就轉入了第四場「夢醒」,當然司馬貌還在陰司,返陽一段也只是暫時,但我覺得這裡的夢醒,也代表了司馬貌的判詞逐漸出現了混亂,三個冤魂在經過了第二是輪迴後,卻用極其幽怨的腔調不斷的重複交疊,在陰司唱出了他們的無奈:虞姬轉世的劉夫人-「空妝點」、項羽轉世的關羽-「難施展」、韓信轉世的曹操-「敷白面」。
三個冤魂在一陣紛亂幽怨的自哀後一同唱出了這句--「許是前世多紛亂,恩怨分明待何年、待何年。」上一世認為新閻王還給他們公道的冤魂開始質疑,司馬貌此時還是堅定的認為人世間是可以藉著冤報冤、德報德來彰顯公道,是一個完美有規律的圓,於是回唱到:「許是前世多紛亂,恩怨分明、恩怨分明-就在這半日間、半日間。」(司馬貌最後一句唱得果斷,當下轉回審判區作判斷。)
什麼是真正的公道?可能是這一段的大轉折
「賢愚居其所,善惡得其報,蔥青豆腐白,這就叫是非公道。」
「人間世理無常數,
又不是小蔥拌豆腐,
一青二白、清清楚楚!
是非善惡一鍋煮……。」
司馬貌堅持的蔥青豆腐白,在眼前呈現的卻是是非善惡一鍋煮。就在司馬貌開始迷惑的時候,閻王告訴他是非善惡在人心,不在天地。
在項羽的第三世李後主向司馬貌埋怨到:不知誰人一念差?將我托生帝王家。又願來世托生一個「力霸山兮氣蓋世的西楚霸王」時,吳來幽默的神來一筆的嘲笑:今兒晚上這一齣閻羅夢,你前後趕了三,還有什麼不樂意的嗎?這樣的台詞表現不但添加了戲曲的趣味性,更使吳來處在一個旁觀抽離的有趣位置,卻也符合了前述他在戲中所代表的個性。
而後眾冤魂就像第一世回到陰司時集體幽嘆,又是一陣輪唱及大合唱,這樣的唱詞讓人有種世事紛紜的感受,而兩次結尾的大合唱都是那麼的帶有深意。這一次眾鬼魂唱到「倒不如,做一個布衣書生--」不僅讓戲中的司馬貌「天機參透冷汗淋」,也讓觀眾們對於這樣的紛亂循環後的回到原點會心一笑。
就在此時時辰到了,閻君易位,很精采的為這六個時辰的是是非非畫下一個句點,在這裡最完美的句點,就是沒有句點吧。閻君赦免了司馬貌的「無才斷案」,司馬貌卻「又犯執拗」的責罵閻君「……有過便罰,你,不賞不罰,當的什麼閻王?」這裡真讓觀眾對這樣的性格莞爾一笑。如果說這齣戲是一個大循環,那麼在這裡顯現人個性的永無法戒除了,也算是一個循環的徵兆了。
【逐夢】這一段因為在前面(二)改編後的劇本—反映真實的人生與此段開頭已經因為牽涉甚密而先分析了,此處便不重複。

四、舞台美術、服裝等視覺探討
這齣戲的舞台是由聶光炎先生所設計,我很久以前(高中的時候)看過一本書--【劇場園丁】(古碧玲/著 時報出版)算是聶光炎先生的前傳。那個時候對於戲劇甚至於戲曲還不太了解,只是懵懵懂懂看過一些表坊的作品,知道有許多舞台都是聶光炎先生設計的。可是在書裡面,我不但看見的是舞台美術驚人的呈現,還有聶光炎先生對於藝術的態度。他曾經在交大浩然藝術講座中說過,人家都說他設計過很多舞台,那麼說他有很多作品了。但是他回答:不,我沒有作品,設計出的舞台都與演出的戲劇作品結合了,所以那都不能算是我的作品。而他也是少數將燈光和舞台美術結合的藝術家,我認為他所作的已經不是一種技術,而是一種讓劇場發光的藝術。
而這場閻羅夢的舞台設計風格,搭配服裝與劇情意境,深深的讓觀眾更感受到劇中每一幕所要表達的深意,李後主與小周后身後飄搖的殘篇斷簡、還有那個逗不成一個圓的圈,代表著司馬貌所堅持的理想、公道、以冤報冤以德報德是不可能實現的。
一個舞台美術設計者,要做的不只是技術層面的問題而已,深入了解戲的本身,更是基本的工作,而聶光炎先生不僅是技術層面佳,對戲的徹底了解也是讓舞台美術達到畫龍點睛的重要因素。
但是在傳統戲曲結合舞台美術之後,仍有許多問題要克服,像是老師說到夢醒的那一幕,那個客棧的佈景差點出不來的突發狀況,實在是很令人緊張的,到底是傳統的一桌二椅有想像空間又簡單有力呢?還是畫龍點睛的舞台美術更增意境呢?我覺得這樣的問題其實不是負面的或固定答案的思考,藝術的美不就是因為融合而出現。
另外象徵陰司遊魂的黑衣舞人,我認為在整體看來也是這齣戲中很特別的出現,他們的角色有時候是侍女、小廝,卻有時候又成為分隔陰陽的命運幽靈,穿著打扮都極為詭異。(我覺得和金龍與蜉蝣裡的同樣詭異的兵馬俑舞者,由代表前朝亡臣倒下後再起來,變為今朝士兵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象徵的涵義稍有不同。)雖然我看到一篇評論對這樣子的風格批評為傳統與現代的不協調,但就我一個單純用感受來看戲的觀眾而言,我倒認為與劇情、舞台風格是融合的。也許我們這些年輕一輩的觀眾早已習慣的現代劇的表現方式,而這樣帶點詭異的風格一但融合到我們反而認為新奇的傳統戲曲,就奇妙的造成了一種強烈的被帶入劇情中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