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20 10:45:53晴天

在窗與窗之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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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畢業後的某日,我坐在家中房內向窗外望,確知不再有機會倚在那扇窗畔而頓感失落,這才明白──搬離該房之際,我的部分心神便擅自決定它們要留在原處,而不隨我軀體遷回城裡;它們雖來自於我,卻在淡水生根結果,植在該扇窗外的青春歲月裡,只願飄蕩其間複習回憶,再不歸我管轄。
當時自料想不到,自己會在某日再回到鎮上校園,走入昔日那幅窗景;於另一扇窗前坐覽另一角度的淡水、觀音,與我遺落此間的心神敘舊情。就在一年多後的季春時節,我接獲將於夏末返回母校就讀的消息。
舊校園裡的新身份,命我以除舊佈新的難題;行在校園裡,總與徘徊此間的昔日心神相遇、看見舊日同窗幻影、眼底上演大學生活的劇情,幾乎以為自己回到了過去。這難題耗費數月才得開解,想來是自家心、眼在前次離開後對此情此景太眷戀,以致執迷成惑,擾我識見;不禁要歎自己的可笑復可憐。
至於想望回到那扇窗前的念頭,於行經昔日宿舍時,即為自己所嗤之以鼻;人生路上的風景一幕換過一幕,眼前此幕尚不及端詳,對於已逝的彼幕又何需苦苦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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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應新身分後,我打算由家中窗前搬到校園旁的另一扇窗前,以完成昔日那扇窗所不能提供的夢想──開窗即見觀音、淡水,讓我能倚在窗前即感俯仰天地間。務求下學期的日子裡,一開窗就有山水作陪;若無至好窗景擺在眼前,我心絕不能樂見。
我以為,凡有機會居於這小鎮者,皆當盡力把握一免費特權,即透過窗戶將山水延攬入室內,方不枉居於此間之緣。
未待踏破鐵鞋,我遇上一位老叟,坐擁近百間多具觀的套、雅房;跟在他痀僂的身後,我滿懷希望地準備遇見一扇符合夢想的觀景窗;老叟識字不多但善作生意,間間鑿窗配以無價好景,房租即水漲船高。問他老人家怎有近百房舍如許?他笑答年輕時由南部至淡水定居,彼時此處多農田而房價便宜,他便借貸購屋作為學舍出租,經年即成今日局面。
既求好景,又要租金便宜,挑揀後只得一斗室──屋齡不小的頂樓加蓋、窗軌積滿沙石、紗窗卡死、窗簾為房東以桌巾充數而成﹝老叟還不給換﹞、頂上有一橫樑、壁間龜裂可見;然因建於居高臨下的五虎崗上,樓房前方別無建物阻擋,故房門一開即得窗外視野迎面──鎮上樓房幢幢、河彼岸觀音山影、淡水河汩汩東流及其上行船點點;人在此中彷如置身空中樓閣,飄浮於小鎮上方般如夢似幻。
望向窗外,我遂覺前述種種皆非問題;老叟領我至他的違建小屋,翻出租戶記錄本要我簽名,上頭記有該房的代號:F507。
入住F507後,日夜可見成真夢境,我心由衷歡喜;山光水色為我一覽無遺,百看不膩,四時晨昏無一景為陳腔濫調,彷彿調度畫境者總能別出心裁、饒富新意。
清晨裡,當天際由泛白漸趨湛藍、日照由後山甦醒,我偶爾會登上頂樓遠眺大屯山系,看冉冉升起的朝陽將山巒由沉睡的深綠,以光影一筆筆抹成精神抖擻的淺青,綻放萬丈光芒喚醒大地。下午的窗外或晴或雨,夕陽總不忘赴此間山水之約,我這觀眾自得再上頂樓行注目禮;當剔透飽滿的橘紅夕陽沉落海面、金碧輝煌的霞空裡有歸巢倦鳥行經,置身此天人合一之境,方知「落霞與孤鶩齊飛」之句中畫意。
窗外夜幕低垂,至傍晚六時許,觀音山上便有燈火亮起,盞盞沿著蜿蜒小徑鑲在山間閃爍如星;美則美矣,卻難取悅我心。
二十歲那年夏天,我首次登上觀音,行過陵墓塚塚,抵達八里鎮的福德寶塔,探望年方二十便因出遊意外而香消玉殞、幻化成灰的摯友;「欲泣疑還在,欲哭淚已乾」的滋味,在年少記憶裡太過刻骨銘心,以致每見此山總感心疼隱隱,在心中合掌請示觀音:「是否已渡化友人?」故我看山間燈火點起,實出於為眾多神遊其中、徬徨無依之魂,指點通往光明的迷津。
只是在六、七年前,安祥靜臥的觀音一身青綠,今因不肖業者長年濫墾,已傷痕累累、百孔千瘡;如今我見觀音雖已無怨,卻不知觀音之大慈大悲心面對無明眾生諸行,是否一無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