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真一臉愕然，想不到自己還沒開口，文善已經投降。她相信文善很快會消失，她也不想害人，再次頭也不回而去。

    然而回到家中，輾轉反側，文善的可憐模樣仍在腦海揮之不去。她不知道對方為何放手，但能夠了斷一段錯愛，從結果而言是甚好。她如今在雜誌充當愛情顧問，便勸告不少執著的人，別要誤在付出與收穫之間畫上等號。可是想起從今以後，身邊再沒有文善的蹤影，不禁擔心習慣已久的生活會有甚麼變化。至少她可以預知，自己必須另覓工作地點，只是幾可肯定世上再沒地方，像文善的咖啡室般讓她稱心如意。

    翌晨醒來，她才知道思考期間睡著，時針才踏上八時。

    她不習慣早起，也不習慣吃早飯，可是今早意外地肚子餓，家裡沒有乾糧，於是梳洗後外出。

她還沒去到文善的店，便嗅到濃郁的咖啡香，自然而然入店。

店員知道她來光顧，馬上上前招呼，女大學生更早已把她看成老闆娘。她卻沒有多想，自然而然地選了泡沫咖啡和草莓窩夫。不到十分鐘，先後送上。

窩夫尚有蒸氣騰起，咖啡不在話下。她加少許黃糖到咖啡，先喝一小口，殘留一些泡沫在唇上。突然，她想起一幀照片，自己正咬住一塊蘋果，彷彿哈哈笑的嘴巴，擋住嘴唇。文善截圖傳回給她，說她太可愛。又一次，她和文善在電影中心外等候進場時，買了熱狗，搽上很多很多蕃茄醬，自己咬一口時，不小心濺得手指、鼻尖和唇邊滿是蕃茄醬，文善邊取笑，邊取出隨身帶備的紙巾，替她抹乾淨嘴巴和手指。

原來她和文善在這兩年間，留下不少快樂回憶。有時候，她也猶豫自己會否太卑劣，擔心將來會後悔。

她心意一沉，不禁覺得自己白痴，竟然不接受這般好的男人，反而朝思暮想前度。可是當面對自己心意，就是沒有對文善產生絲毫愛意。她不明白，怎會有人接受與不愛的男人一起走完人生路？她想不通，直至想起文善一番說話。

12.  

    文善醒來，日復日地工作，廚藝班下課後，回到咖啡室做甜品。

    店員向他交待營業情況，得知柳真今早來過。他有些矛盾，明明昨夜說放棄，如今卻狠不下心意堅持不再接觸。也許陷得太深，難以抽身。不過他沒有深思，性格如此，習慣逆來順受。而且今夜客人較多，新推出的意大利麵，意外廣受歡迎，看來趕上瘦身潮流和取個引人入勝的名字，才是王道。

店員也要加班工作，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已十一時，但容納二十人的餐室依然座無虛設，店外還有數名客人等候，畢竟這店聲稱通宵營業，店舖又不大，十二時還有食客等候也不奇怪。

生意好轉，本是好事，可是難得食客夠多了，食材卻不夠，手上只餘下一份料，左思右想，好不艱難地決定留下來。

    他向客人道歉後，獨自回到爐邊。店員陸續下班，客人陸續散去，咖啡室餘下他一人。

他自行配製芒果汁，去店外乘涼，回想昨夜一時衝動，說了氣餒的話，今早起床已後悔得不行。

其實他瞭解自己已經放棄去放棄，直如對方不能控制自己愛上他，他也不能控制自己不愛她。

來到今日，他已強迫自己放棄很多次，也沒有成功。相愛很難，但單戀不難吧？需要愛情支撐的人，讓自己繼續單戀，總比一片空白要好。他不害怕不快樂，不介意付出，也不介意像傻瓜般呆等，甚至明知等待不到。

他要的，不是單單為了自己。

13.  

    柳真本來要寫稿，準備本星期的雜誌專欄，但她經歷早上的心理掙扎，便跟最要好的朋友到海邊吹風。

    好朋友不聰明，思想也不像她成熟，但懷著赤子之心，彷彿沒有受過塵世污染。柳真在社會盡見人情冷暖，曾有同事瞬間變成敵人，恩師瞬間變成殺手，連愛人都可出賣自己，對他人還有甚麼信任可言？她有許多朋友，但除了父母，她完全信任只有寥寥，其中一人便是這個最要好的朋友。

    傻瓜有傻瓜的優點，好朋友有時候傻瓜得像小孩，卻因為坦蕩蕩和忠誠，讓柳真可以暢所欲言。

    柳真把文善昨夜的舉動如實告訴好朋友，又分享早上的經歷和感受。

好朋友不斷點頭，直至柳真講完，她才理所當然般說：「其實你活得這麼不快樂，文善又讓你任意撒嬌，怎麼不看開一些？」

柳真有些回不過神，說：「我……擔心傷害他。」

好朋友劈頭一句：「就像那男人傷害你？」

柳真搖頭說：「他沒有傷害我，只是我自己傷害自己。」

好朋友一臉生氣：「去！別再替他講好說話！他是壞人，所以任由你付出、任由你糟蹋自己！而你是好人，你只是擔心自己變成那壞男人一樣的壞人，所以不敢接受文善。但是你要知道，你現在沒有拍拖，文善也沒有，你們是自由是清白，沒有不可嘗試的理由啊！」

「你知道，假如不喜歡的男人，我是絕對不會碰啊。」

「我當然知道，換著是我也不會。可是我沒有叫你碰他，只是多踏前一步，看清楚有沒有可能。」

「假如結果不好呢？我便是徹徹底底傷害他！我們還沒一起，他已經這麼寵我，假如我給他機會，他一定陷得更深。假如最後我還是拒絕，我擔心他會承受不來……」

「傻瓜，他心甘情願的，你沒有要脅他！承受不來，是他不濟，不能怪你！」

「嗯……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有點無賴，像利用他……」

「廢話，利用當然不好！但既然他是心甘情願，怎麼不順著一點他的意思？」

「你……很取巧啊。」

好朋友吐一吐舌，便聊到其他話題。柳真滿心悵然，朋友強詞奪理固然有失公允，但不是沒有可取之處，而且，他仍然想起文善一番說話。

14.  

    文善的意大利麵突然人氣急升，發賣三日，竟然吸引美食雜誌採訪。可是文善沒有選擇見報，而是讓喜歡嘰嘰喳喳的女大學生接待記者。他專注廚房工作，每份意大利麵的水準平均，滿意的客人遠超失望的客人。可是三日以來，沒見過柳真一面。

    他從店員得知柳真三日也有來咖啡室，只是都在正午前後，避過他的上班時間。不過他也不著急，反正等了兩年，再等三日也差無幾。看見訂單接踵而來，他也沒有空閒打算兒女私情，忙於左右開弓，為客人盡力烹調。

    不知不覺中，他真的慢慢放棄以往的形式，換作另一種更積極的心態工作和生活。

    倏忽，他接到一張特別的訂單。

15.  

    柳真心血來潮，又查看前度的近況。

前度與新女友很幸福，經常更新親密照片，可知道他的世界已完全沒有她的位置。

她有些傷心，原來自己付出一切，竟然落得一場空。

再次經過文善的咖啡室外，看見有十數人在門外等候入座，咖啡室內則異常忙碌，文善正在灶頭前作他的個人秀，許多食客都觀看文善細心烹調的過程，不分男女老幼。不可否認，男人專注做某件事情，魅力會驟然上升。

她側起頭，嘗試欣賞文善的烹調表現，發現對方專注起來，眼神凌厲有力。

女大學生注意到柳真，馬上出來拉住她，說：「老闆娘，快進來吧！」

柳真暗叫不妙，自己好歹在文化界和報刊界有些名氣，竟然給人當眾稱呼老闆娘，遇上行家怎麼辦？可是女大學生的魄力和體力不是柳真可抵抗，硬給拉到廚房前，女大學生馬上寫單說：「老闆，你不是每夜都故意留一份材料嗎？還不給老闆娘煮一份？」

啪一聲，女大學生把訂單放在枱面，便去忙招呼客人。

柳真和文善也愣住剎那。文善沒有說話，便率先掉頭繼續煮食。柳真也沒有開口，靜靜坐在廚房一角，從廚房的玻璃窗看見大堂的食客無不高興用膳，心情便輕鬆起來，才知道從廚房望向食堂是那麼快樂。

突然，一盤熱呼呼的意大利麵出現在她面前，文善沒甚麼表情，只說：「你的。」

柳真接過盤子，放在前面的小桌子。眼前的意大利麵通紅火熱，麵條沾上濃稠的蕃茄醬，簡單的配搭沒有新意，柳真倒習慣這口味。兩人同在廚房，一人努力工作，一人坐享其成，如此讓二人舒服的關係，沒有因為那句「我想放棄了」而停止。

這時候，柳真又想起文善一番說話：「慢慢依賴上我，我們就能走得更遠。」

毫無根據的說話，卻因為時間推移而逐漸有說服力。也許到老死，她仍不會心動，也許文善最終會放棄，但也許自己會回心轉意，也許到最後是文善辜負她。從前她有點偏執，非某君不可，如今卻見到一線生機，讓她能浴火之後重生。

時間讓她淡忘與他的經歷，文善卻是她重生的那點火。

16.  

    文善關掉爐火，從凍櫃取出兩件藍莓蛋糕，泡兩杯消解甜膩的茶。他搬了兩椅一桌到門外，充當露天茶座。

    霸佔街道當然是違法，但現在已經夜深，街道只餘下二人。二人各自抬頭望向星空，想起各自的童年，聊起各自小時候的趣事。他們已許久沒有這樣聊天，數算日子，大概兩星期了。兩年以來，二人聊天不多也不少，瞭解不多卻不淺，交流如此輕輕鬆鬆、平平淡淡。

    文善不知道下次聊天要待至何時，但待至何時也好，因為每次聊天，也是如此寫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