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28 22:11:20

《後忘情時代》(上篇)

1.  

    柳真收到網上訂購的時裝,急不及待放進衣櫃。但是打開衣櫃,便見一座高山崩塌下來,讓她一臉悵然。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從京都遠道而來的姻緣符仍掛在電腦旁,本來潔白的電腦組合卻已略泛殘黃;鍵盤的字母不清晰,卻無礙手指純熟地輸入沒有養份的文章。她完成一篇一篇情假意虛的廣告繕稿,回答一道一道俗不可耐的愛情問題,幾乎忘記本職是小說作家兼新詩詩人、流行曲作詞人、旅遊專欄作家、本地小說協會會員、小說比賽評審員……

    特濃巧克力蛋糕有些苦澀味,映襯芒果汁份外香甜。但甜味在口腔徘徊不久便消散,殘留口腔的是巧克力味。

    深夜窩在通宵營業的咖啡室,是她近年培養出來的壞習慣。

家的環境不怎麼好,讓寢室看成工作室,令情況更壞。

以前她還是自由作家,與同伴租用三百呎地方,放置幾個書櫃和兩張辦公桌,日以繼夜地工作。但是同伴離開香港後,她無力支付租金,被逼將工作搬回家中。堆積如山的參考書轉瞬攻佔了客廳,電腦只好放在寢室裡。寢室本是她爭取休息的桃源,結果變成休息和工作的戰場,最令她苦惱,竟是惰性戰勝工作。

    她只有來到這家咖啡室,才確保不會躲懶。每當她打瞌睡時,店主會送上熱燙的薑茶讓她提神,每當她思緒如上阻塞,店主的無聊話會帶她離開困境。

    一絲微笑,她再次在截稿前一天完成工作,對她而言,明日便是休息日。

    她心滿意足地關閉手提電腦,正想明日如何玩樂,卻見店主拿著香橙布丁過來,略帶失望又不失笑容地說:「完成了?」

    「對。」她瞥一眼嬌嬌欲滴的新款式布丁,食欲大振,卻按捺騷動說:「我很睏,回去睡了。」

    「是嗎?」店主有些文弱,斯文地苦笑:「多留一會也不行?」

    她沒有像回應戀愛郵箱讀者般友善,頭也不回,一語不發地離去。她不喜歡店主,但幾乎每夜都來咖啡店,免費品嚐店主的拿手甜品,喝幾杯合口味的薑茶,聊一些沒有養份的天,打發些難以度過的時間。許多繕稿和回信都在這裡完成,也只有在這裡才可以及時完成;來到這裡,時間失去作用,創意突破界限,她可以從心所欲工作,而不會失手。

    回到寢室,回到糜爛的生活。開啟略泛殘黃的桌上電腦,登入社交網站,登入某人的個人專頁,查看有沒有更新。等待載入網頁時,又打開手機的即時通訊程式,指尖不斷上下掃動,不斷重讀與某人的對話,回味去年今日。

    她與前度分手已三年,她當初費盡力氣才成功。但換來只不過曇花一現,便明白自己根本佔不到位置。傷心欲絕之際,她抱住自然漂來的救生圈,橫越失意的大海,重返大地。但是愛好自由的她,只有無窮終盡的天空和壯闊浪漫的大海才吸引到她。大地多大也是狹隘,大地多端變化也是乏味,大地只能讓她休息,而不能讓她駐足。

 

2.  

    文善收拾柳真用過的桌椅,坐在雪櫃旁吃布丁。這香橙布丁的味道份外清新,是他試驗數十次的完成品,本打算讓柳真第一個品嚐,可惜晚來一步。

    他的咖啡室聲稱通宵營業,但柳真已回家休息,恐怕這夜再沒有客人,即使有,他也沒有心情招呼,便決定關門。

他不厭其煩地檢查焗爐等機器有否關好,整理好只能容納二十人的小店,整理好雜誌架和書櫃,把現金鎖進夾萬,鎖上大閘。

    也許員工明早上班,又會驚訝店主說好的通宵營業沒有兌現。可是他不在乎。打從選擇在這裡開咖啡室的第一天,也沒有打算靠它過活,他的本職是廚藝導師,雖然不算有名,但白天工作的薪水,尚能支撐咖啡室。他決定在這裡開店,無非為了盡他救生圈的本份。

    為不愛他的女子奉獻一切,朋友都覺得他太傻。他當初何嘗不是心存僥倖,希望博得伊人歡心,才毅然決定?但當他日漸瞭解柳真的性格和負擔,又當自己一天一天成長,便覺得點點付出也不是毫無意義。

    「沒有事情比為深愛的人付出所有更神聖。」他著了魔般說服自己,每當遇到挫折,便說服一次。

 

3.  

    柳真用手機拍一幀天空的照片,加上特別效果,貼在社交網站,加上數個快樂的表情符號和一句形容:「在假日遇上陽光真好!」不久,便有十多位朋友讚好她的照片。她有些滿足,也有些不滿足,心海裡有一念走過──他有沒有看到?

    她與前度分手後仍是朋友,不過只限於社交網站。

    她不知道自己更新近況或上載照片,只不過是想引起前度注意。直至分手後一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她才察覺自己仍逃不出前度的影響,然後審視自己過去每次更新近況,都或多或少牽涉她對前度的依戀。如今,她又想起他。

    經過文善的咖啡室,愁苦暫告消失,看見兩名年青的兼職店員幹活,客人只有寥寥數名,看來生意不好。

    她不期然想起文善,想起自己把對方看成救生圈,登陸後立即拋棄對方。

    鼻子一酸,眼淚即盈滿眼眶,她匆匆走過咖啡室,邊離去邊拭抹眼淚。然而店員看見她,便趕著出門喚著:「柳小姐,今日不要茶嗎?」

    柳真頓時勒住步伐,回身微笑著說:「不用了。」

    店員只是普通的女大學生,看見著名作家淚眼汪汪,深感不妙,連忙送上紙巾說:「還好嗎?」

    柳真看見對方圓呼呼的傻臉,便想起三年前幼稚的自己,說:「沒事了,謝謝。」

    店員自以為看出端倪,說:「你跟老闆吵架嗎?我今早回來,他又沒有開店了。」

    柳真與店員經常見面,早已不見外,說:「他大概太累才休息吧。」

    店員一臉老成,托著下巴說:「也對,老闆最近多接一個廚藝班,傍晚都晚了來。」

    柳真心疼一下,卻不讓女大學生看穿,若無其事地離去。

   

4.  

    早上五時,文善聽見熟悉的鬧鐘鈴聲,利索地起床。

今早十時有特別班,要七時回到廚藝中心準備。習慣通宵工作的他,一般睡至下午一、兩時才起床,若不是特別班的酬金是普通班的三倍,最近又苦於金錢,也不會接受此類工作。

    上月,咖啡室錄得嚴重虧損,原因是租金上漲和生意下滑。

    租金上漲是大趨勢,生意下滑卻是咎由自取。儘管他致力維持產品質素,又努力開發新產品,但他的每項決定,也受一個致命參數影響──柳真。

    翻開銀行帳戶簿,存款加上預算營收,只可維持三個月。他只有接更多廚藝班,幫補生意。然而廚藝學校已通知他,學校將於下月結業,對於這項僧多粥少的職業,不擅交際的文善根本無力重投人力市場,與人競爭。咖啡室和日常生活都面臨重大危機。

    壓力不斷壓下來,向來自以為了無牽掛的他,也漸感吃不消。許多現實問題不是單靠信念可以解決,而他也知道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柳真。

「兩年了,不如放棄吧。」他勸告自己。

 

5.  

    柳真知道文善家境說不上富裕,良心率先吃虧一下。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對文善的依賴,遠遠超過對方身份,可是她只有這樣,才忘記自己不快樂;儘管她經常笑面迎人,經常與朋友玩得不亦樂乎,但每當孤獨時,愁緒便湧上心頭──為何她如此努力,卻無法換來想得到的?

    從理性層面,她完全明白付出不是影響收穫的唯一因素。但當放在眼前現實,根本無力接受。

    幸好,就在上次她瀕臨絕望時,遇上一個跟他性格迴異、但是同樣勇敢的人。這人付出的對象更是她,讓她感受被愛的快樂。如今,這個勇敢的人正為自己受罪,但是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再倚靠他,因為她已近乎無可倚靠。

   

6.  

    文善曾經辜負一個好朋友,害對方失去一段幸福的愛情和臭味相投的知己。他一直耿耿於懷,覺得自己這些年的苦況是報應。不過最近從朋友得知,這位過去的好朋友已經結婚,未婚夫是共同信仰的教友,婚禮在諸多親友祝福下結束,婚姻則剛開始起步。

    文善知道此消息,才稍為釋懷,但明白自己的罪孽沒有因此減輕一分。如今如此寵溺柳真,除了因為發自內心的愛,還因為真摯的贖罪心理──他曾經害過一人,這過失已無法彌補,只好將彌補的心意帶給下一人,讓另一人得到幸福。

    當然,他不會將愛和贖罪混為一談。

    儘管柳真很任性,但心腸不壞。假如沒有對方,自己還帶著內疚在人海浮沉。兩年以來,近乎盲目的追求和照顧令人不可思議,別人都疑惑,為何這男人能如此不要臉和倔強?為何這男人明知對方不在乎自己,仍然死心塌地?究竟這女人有甚麼優點,吸引得這男人瘋狂著迷?

    他不去解釋,他認為愛意的由來是無以言喻。

    只是,他已經付出兩年了,已經疲累夠了。兩年以來,他不斷揮霍了別人眼中的黃金歲月,揮霍了朋友對自己的忍耐,揮霍了家人陪伴家人的時光。他自覺辜負許多人,而且連半個補償方法也沒有。

一腔熱氣湧上心頭,鼻子一酸,眼睛矇矓,淚水涔涔。

    「老師,你怎麼哭了……」來上課的主婦有些惶恐。

    「哈哈,洋蔥刺眼……」

    「老師,你沒有切洋蔥啊。」

    「不是這顆洋蔥,是這顆洋蔥。」他指一下自己腦門,繼續教學。主婦們都不敢搭話,不是以為老師神經病,當然也不是因為明白抽象的比喻,而是活過數十年,真切感受到眼前的溫柔得像女人的男人十分傷心,傷心至極透。

 

7.  

    柳真跟幾位朋友逛街整天,吃過豐盛的晚餐,聊一下八卦,輕輕鬆鬆度過一日。

    回到家附近,雙腳已經發軟,但意猶未盡,仍然與朋友不停發短訊聊天。她自然而然地走進文善的咖啡室,去到她專屬的位置,文善覺得她精神不俗得出奇,便弄一杯暖鮮奶,加一小塊抹茶蛋糕,讓她早些捨得睡覺。

    她很習慣地拿起咖啡杯,便喝了兩口暖鮮奶。

文善很好奇,笑說:「你心情很好啊。」

她讓對方看手機上的童星照片,微笑說:「你說,不是很可愛嗎?」

文善哈哈笑說:「你真的是嬰兒控。」

她沒有甚麼感覺,邊喝暖牛奶,邊查看社交網站的更新。突然,她看見前度更新照片,照片只有兩隻手,但顯然是一對情侶十指緊扣,近況標誌著:「新情侶戒指,多謝最愛!」她登時覺得胸口給抽空一片,全身抖顫一下,不由自主地查看前度的更多……

 

8.  

    文善在柳真的身旁,把柳真的舉動看得清楚。他如何不知道柳真正在瘋狂查看前度的資料,投入得甚至不察覺他在身旁。柳真確實沒有照顧他的感受,而且不是第一次。

他不是故意數算柳真待自己多壞,但很多刻骨銘心的回憶都是悽慘。直如他已經不愛他的初戀情人,與好朋友又沒有聯絡,可是他仍記得與初戀情人爭執的情景,記得與好朋友一起犯的錯,而每段刻骨銘心的回憶,也影響他眼下的行為;人可以放下感情,放下關係,但不能放下回憶。

他如今的醋意大概不比柳真低,但是他沒有資格發牢騷,也不敢。假如他發牢騷,柳真定會惡言相對,或者不理睬,到時可謂本末倒置。

無論如何,他只可以忍耐!

 

9.  

    柳真知道自己再吃醋也枉然,只是不容易釋懷。她猛地喝一口鮮奶,發現文善表情有些悲壯,猜想對方又要示愛。

    有時候她覺得文善的善意很煩厭,有時候又覺得高興。文善不是壞人,甚至稱得上是好人,相信任何女子樂意得到他的關懷,但也相信很多女子跟她一樣,只把他看成知己。他能為你解憂,但不能令你有憧憬;他能成為你的倚靠,但不能成為你的寄託。女人要擁有希望多於實現希望,或者,這就是愛情不可缺乏浪漫,太踏實反而令人卻步。

    她不是拜金女,愛是她追求愛情的根本,男人可靠與否,根本不在考慮之列。沒錯,她與前度的愛情正是虛無飄渺,才令她滿懷可惜、欲罷不能。眼前的男人太老實,老實得挑不起半分波浪,泛不起半分漣漪。

    文善,你放棄吧。

 

10.  

    文善渾身乏力地跪倒地上,眼淚從臉龐流淌到地面。他累得快要倒下,心快要破裂,兩年放在人生不算甚麼回事,但身在其中,卻不是容易便過得下來。許多人面對挫折,很快選擇放棄追求,有些人更選擇放棄生命。文善則選擇放棄金錢、青春和尊嚴,時時刻刻都卑微愛著她。可是到此地步,若然他再不放棄柳真,便把家人、朋友、自我都放棄。

    他不得不計較,因為他所犧牲不將會是自己,而是牽涉其他親近的人;咖啡室的經營日比一日困難,假如破產,便不能供養父母;假如破產,他無法面對勸告他放手的朋友;假如失去親人和朋友,他與死人沒兩樣。

    當然,他與柳真幾段疑幻似真的經歷,仍令他抱存一絲希望,但純粹理性思考,愈快放手愈好。

    既然對方不可能回心轉意,他也不必留情,遂鼓起兩年以來……不,畢生以來最大勇氣,說:「柳真,我想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