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7 19:27:57逸
《前進六號》(上篇)
例行會議結束，差不多五時，如常耗掉整個下午。
我返回座位，喝幾口涼掉的水，發現手機有六百多個未讀Whatsapp訊息，驟眼看都是老婆和朋友的訊息，不外乎老婆要加班，叫我自己解決晚餐。此外還有幾個群組的訊息，例如好友群組「03班級」正在商量下次飯聚的時間。另一個好友群組「偽文三人組」則討論某部電影，可是我還沒發表意見，討論已經結束。
好友群組「一日十兄弟，一百世十兄弟」也有新訊息，阿樂告訴大家小謀的喪禮詳情，可是他下星期去美國開商務會議，沒法子出席喪禮，於是拜託我們代交帛金。這訊息在十五分鐘前送出，還未沒有人回應。我果斷地放下手機，先做好明早九時前要遞交的報告。
再次拿起手機，已經晚上十時，剛寄出電郵給管理層，老婆也剛好下班，我們回去第一城會合。
我們都還沒有吃飯，商量後去茶餐廳點了套飯，兩人分享一客，單叫一碟灼菜充饑。
明日還要上班，匆匆解決了晚飯，便回去面積三百呎的小屋，忙於收拾這一天。
我邊洗澡，邊說：「下星期二是小謀喪禮，你也去嗎？」
老婆正在鏡子前弄面膜，口齒不清說：「去……」
我又說：「阿樂要去紐約開會，來不了喪禮。」
老婆說：「那又如何？」
我說：「沒甚麼，只是想起我們兩、三個月才一起打球，想不到小謀這麼突然就……」
老婆弄好面膜的位置，離開浴室時說：「你們會送花圈嗎？」
我關掉水龍頭，信手拈來白毛巾，抹著短髮說：「我打算做厚一點帛金算了，沒時間去訂花圈。」
老婆呵笑幾聲說：「小謀真可憐，枉你們稱兄道弟啊……」
我愣住剎那，苦笑說：「老婆，別損我啦……」老婆倒是笑得更開懷，半分面子也不顧，偏偏我很喜歡。
＊＊＊＊＊
翌日早上火車上班時，我想起了老婆的問題，在群組發個Whatsapp訊息：「有人有興趣訂花圈嗎？」
阿樂五分鐘後回覆：「我昨晚在網上訂了一個，我給你們網址，有需要可以打個電話，說是我介紹，手工會仔細一點。」
我用手機進入網站，看見十數款花圈，中式和西式俱全，而且才四、五百元一個，我原本打算做一千零一元帛金，比花圈價高得多。但花圈代表心意，這價值不是價錢能衡量，我和小謀的友誼也不是區區金錢可以表達，於是提議合資訂個得體的花圈。老朋友們輪流回應，紛紛贊成，阿樂還立即打電話去花店辦理。
花圈安排妥當，小肥忽然說：「下星期一源禾路室內場，晚上九至十一，來一場小謀紀念賽，誰可以？」
籃球？上次十兄弟一起打籃球，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小謀的時候。
我馬上查看行事曆，星期一有電話會議，為了遷就英國的同事，預計由下午六時開始至八時結束，從北角回去沙田有點勉強，可是我咬一咬牙，第一個回應：「我可以。」老朋友們陸續回應，大部份是正面，除了阿樂要出國，最終我們湊夠八個人，半場三打三時，可以輪流休息，又不會浪費租場時間。
商量好「紀念賽」安排，我也剛好回到辦公室。
公司每逢星期五是便服日，同事穿起便服，氣氛也比較輕鬆。
Gary比我早一點回來，向來瀟灑的大胖子，忽然滿面擔憂走來，在我耳邊低聲說：「老闆今日心情不好，大家小心一些……」
我瞄一眼Christine的房間，看見她額頭的皺紋又深刻幾分，便知道公司又遇上困難。她也注意到我眼神，向我招一招手。我們共事十多年，彼此尊重和熟悉，知道她從來不會胡亂發脾氣，也不會讓私事影響工作情緒，所以我看見她滿面愁容，第一時間不是其他同事般擔心被責備，而是擔心有些她也無法解決的難題。
關掉房門，Christine便說：「英國總公司修改我們的預算，要香港今年再精簡人手，至少要裁掉兩人。」
我不大驚訝，卻說：「去年裁一人，今年再裁掉兩人，公司要放棄香港業務嗎？」
Christine嘆氣說：「總公司做了幾件賠本生意，就算香港多賺幾倍也不夠賠。」
我突然發現Christine長了許多白髮，畢竟她已經五十多歲，身為董事總經理卻連雞毛蒜皮小事也要管，我這個副手不禁慚愧：「明白，我趁週末想一想人手編配，星期一給你人選，好嗎？」
Christine如釋重負，說：「好，我們星期一再商量。」
我把問題攬在身上，總比Christine獨自犯愁好，可是要突然減去兩人，即使我如此熟悉公司運作和同事表現，也很難處理。被裁掉的同事當然可憐，僥倖留下來的同事也不好受，畢竟他們要分擔離職同事的工作。而且我也很看重自己的名聲，去年裁掉一人已引起同事微言，今次再削減兩人，大家對我肯定更顧忌。
然而我已經三十歲，在這間公司打滾快五年，打工也接近十年，明白職場殘酷。明明覺得公司無情，為了生活卻不得不成為殺手的幫凶。
下班後，我甫見到老婆，便禁不住向她訴苦。老婆知道我處境後，收起了慣常的毒舌，安靜地跟我吃一頓燭光晚餐。
今日是我們相識五周年，我們選擇回去第一次約會的餐廳，也是我們認為最好的西餐廳。
西餐廳在寧靜的西環小巷，滿座卻沒有絲毫擠迫感。
我們經常來西環拍拖，我總認為西環是全港最具魅力的地方，它有英治時期的西式建築，有戰前戰後群起的唐樓，有現代高樓大廈。店舖多樣而不平凡，又不像中環和尖沙咀般繁雜，很適合喜歡寧靜的人，例如我。
這西餐廳位置遠離鬧市，本來也是唐樓，後來全幢翻新，改建成三層餐廳。
我預訂了位置，窗外是燈光昏黃的小街。我們夫婦坐在鮮紅的沙發椅，各自摸著紅酒杯。
侍應為我們端上牛排，牛排是四成熟，廚師已預先切好，可以看見牛排中心的鮮紅。四成熟是老婆教會我的品味，我從前不敢吃生的，小時候跟家人吃牛排都叫八成熟。對我而言，八成熟的牛排很親切，四成熟則給予我優閒。
火紅的玫瑰花束送來，老婆很開心，因為是我第一次送花，還有我親自繪製的心意卡。老婆也送我心儀已久的腕錶，我馬上戴起，倆小口子好不高興。
喝過酒、吃過肉，我們離開餐廳時，老婆滿臉陶醉地緊抱著玫瑰花束，卻說：「你已經想好裁員名單吧？」
我愣住剎那，點頭說：「我會提議Gary和Anna，他們經驗比較淺，對運作影響比較少。」
老婆吸著花香，說：「既然已經決定，就別再苦惱了。我們拼命工作，無非為了生活愉快，你老是皺起眉頭，不是本末倒置嗎？來，放鬆眉頭，跟我笑一下。笑！」
我不禁噗哧一笑，看著老婆無憂無慮的笑臉，總覺得被治癒。
老婆笑嘻嘻，宛如少女一般。她雖然也差不多三十歲，可是她獨特的感染力，常令我以為她比我年輕很多年，甚至是中學生。也萬分感謝她一直無怨無悔支持，帶給我快樂，我才能支持到今日。
＊＊＊＊＊
星期一，還沒到開工時間，我便找Christine商量裁員安排。
然而Christine在我提議前，便從抽屜取出大信封和支票，木無表情說：「對不起，我們決定終止你的僱傭合約，即時失效，麻煩你在支票副本簽收確認。」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和Christine之間出現厚厚的隔膜。
曾幾何時，我視她如師傅和伯樂。三年前，總公司業績欠佳，即使香港子公司有盈利，仍全體員工凍薪，停止發放花紅，導致辦公室掀起離職潮。十個人的部門，只餘下Christine、我和兩位資深同事。人手短缺維持半年之久，我一直苦撐，與公司共渡時艱。三年間，兩位資深同事先後退休，論部門內年資最長，除了Christine便是我。她當日把我提到現在的位置，卻想不到今日竟向我動無情刀。
她沒有解釋或安慰，正如我當日沒有安慰被裁掉的同事，不想被裁者更難受。我簽收了支票副本，便去收拾隨身物品，這時候同事們才陸續回來辦公室，他們看見我收拾東西，紛紛表示驚訝和上前關心。
可是我腦袋一片空蕩蕩，聽不進別人慰問，收拾好便離開，途中沒說過半句話，直接乘的士回家。
回家放下沉重的紙皮箱，我才打電話給老婆，告知我被辭退。
老婆聽見消息後沉默數秒，然後語帶傲嬌說：「哼，我給你一個星期休息時間，休息好馬上給我找工作啊！」
我苦笑說：「一星期不夠啊。我都忙了五年了。」
她氣沖沖說：「懶惰鬼！你在家裡好好等我，我現在就回來教訓你！」
我說：「放心吧，不用回來陪我，我不會出意外，今晚還要跟小肥他們打球。」
她輕嗯一聲說：「我下班來看你們打球，很久沒看過你打球了。」
反安撫過老婆，我在「偽文三人組」群組交待被辭退，我們三人不多在群組說話，但傑仔和小儀是我最知心的好友，不可能不告訴他們。另外就在「好兄弟」群組交待，碰巧當消防員的光子休假，他說來第一城找我午餐。
自中學以來，光子便是我們的正選控衛，他個子不算高，大約一米七二，肌肉也不特別發達，算是瘦個子，但是長得十分結實，速度、反應和跳躍力也臻於一流。而且他在消防局有保持訓練，所以身體質素比中學時代更好，相反我一直在寫字樓工作，又疏懶沒有做運動，養成肚腩，手腳肌肉也鬆弛不少，爆發力和彈跳力大不如前了。
我們在茶餐廳各自點了常餐，他要熱檸水，我要凍檸茶，兩個佬閒聊起來。
他吃一口公仔麵，滿口油膩說：「你有甚麼打算？」
我咬著凍檸茶的飲管說：「打算？過兩個禮拜過年，應該過年後才開始找工作吧。還沒有跟老婆商量，也不知道。」
光子吃吃笑說：「放一個月假，你老婆會放過你嗎？」
我說：「我被炒魷魚，她不會不體諒吧。」
光子說：「哈哈，對她的脾氣我沒意見。但你會找甚麼工作？」
我思量一會，說：「我也不知道，我發覺自己不喜歡做Admin，但是除了Admin，我好像甚麼都不會，又不會Finance、Accounting，又不會HR，又不會Marketing。」
光子說：「除了寫字樓工作，還有其他選擇吧。」
我沒有甚麼想法，亦轉去其他話題，可是光子離開後，我想起自己在小學時，視米高佐敦為偶像，曾經夢想成為籃球員。成長到中學，發現自己連參與香港聯賽的實力也沒有，漸漸忘記夢想。後來是會考、高考、大學聯招，我因為成績不理想，大學時選擇了歷史科。
那時候有很多人建議我將來當教師，母校甚至向我招手。
然而我自以為不是當教師的料子，沒有良好的表達技巧，沒有主見，沒有耐心，不可能成為學生的楷模，於是婉拒了邀請。沒有甚麼專長和理想的我，結果去了小企業由低做起……
晚上，我來到久違的體育館。
中學的時候，學屆賽偶爾會在這個體育館進行，學校也偶爾得到免費場次，讓我們享受社會設施，所以我對這裡不陌生。
無業的我最早來到球場，其他人也沒有遲到。小肥帶來兩個朋友，湊夠十人打全場。
我們沒有磨蹭，迅速分為兩隊，光子打控衛，我和阿楓打外線，內線是大熊和將軍，我們五人是中學時代的正選。我們正選與後備球員的個人實力很接近，就是缺席的阿樂和小謀略遜色。可是正選五人始終合作較多，默契和戰術比後備隊優勝，打了兩場廿一分賽事，我隊分別贏五分和七分。
打了整整一個小時，大部份人都需要休息，只有光子和小肥體力過得去，邊練習射球，邊等待我們回氣。
大熊喝一口寶礦力，說：「小肥防守愈來愈討厭，我差不多沒有起手機會。」
阿楓拿著手機，說：「你和將軍手感太差了，假如不是光子厲害，我們肯定慘敗。」
我也拿著手機，說：「阿楓的狀態也好像回來了，肚腩也消減很多。」
阿楓沖我一笑說：「我最近有健身啊。你也該是時候減肥了，隊長。」
眾人輪流酸我幾句，可是我認為大家都明白誰狀態再好，也不復當年勇，光子體能出眾，可是技術明顯生疏了，也難怪他，消防員主要打排球嘛。難怪歸難怪，我們言談間，都懷緬昔日的輝煌；儘管我們不是全港最強的人，也至少每年學屆也躋身三甲，五年裡（不計算會考後有大半隊人離校）奪得兩次冠軍。
將軍向來沉默寡言，他忽然向小肥要球，然後全力奔跑上籃。
砰一聲，響轍全場。皮球進籃，他的掌心則狠狠打在透明的籃板，我想起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入樽，便是中七的四強賽，不敵當屆冠軍隊伍的時候。
十兄弟在會考後，只有我、他、小謀和阿樂能原校升學，但阿樂在中六後拔尖離開了，中七時只有我們三人，帶領師弟們應戰。結果初賽兩勝一負，次名晉級。四強賽兩戰兩負，以第四名結束學屆生涯。賽後我們三人圍在一起，哭別我們的舞台。
今日是紀念小謀的日子，與小謀最要好的將軍，他的感受自然最深。我想，他也不會忘記這一幕。
此時，遠在紐約的阿樂傳來群組訊息，說：「大家有興趣參加聯賽嗎？我們有九個人，每人五百元，有八至九場比賽。」
阿楓讀出訊息，不知道將軍是否因為小謀影響心情，第一個答應。
我也感受到將軍的情緒，在群組發一個訊息：「我打。」
(待續)
我返回座位，喝幾口涼掉的水，發現手機有六百多個未讀Whatsapp訊息，驟眼看都是老婆和朋友的訊息，不外乎老婆要加班，叫我自己解決晚餐。此外還有幾個群組的訊息，例如好友群組「03班級」正在商量下次飯聚的時間。另一個好友群組「偽文三人組」則討論某部電影，可是我還沒發表意見，討論已經結束。
好友群組「一日十兄弟，一百世十兄弟」也有新訊息，阿樂告訴大家小謀的喪禮詳情，可是他下星期去美國開商務會議，沒法子出席喪禮，於是拜託我們代交帛金。這訊息在十五分鐘前送出，還未沒有人回應。我果斷地放下手機，先做好明早九時前要遞交的報告。
再次拿起手機，已經晚上十時，剛寄出電郵給管理層，老婆也剛好下班，我們回去第一城會合。
我們都還沒有吃飯，商量後去茶餐廳點了套飯，兩人分享一客，單叫一碟灼菜充饑。
明日還要上班，匆匆解決了晚飯，便回去面積三百呎的小屋，忙於收拾這一天。
我邊洗澡，邊說：「下星期二是小謀喪禮，你也去嗎？」
老婆正在鏡子前弄面膜，口齒不清說：「去……」
我又說：「阿樂要去紐約開會，來不了喪禮。」
老婆說：「那又如何？」
我說：「沒甚麼，只是想起我們兩、三個月才一起打球，想不到小謀這麼突然就……」
老婆弄好面膜的位置，離開浴室時說：「你們會送花圈嗎？」
我關掉水龍頭，信手拈來白毛巾，抹著短髮說：「我打算做厚一點帛金算了，沒時間去訂花圈。」
老婆呵笑幾聲說：「小謀真可憐，枉你們稱兄道弟啊……」
我愣住剎那，苦笑說：「老婆，別損我啦……」老婆倒是笑得更開懷，半分面子也不顧，偏偏我很喜歡。
＊＊＊＊＊
翌日早上火車上班時，我想起了老婆的問題，在群組發個Whatsapp訊息：「有人有興趣訂花圈嗎？」
阿樂五分鐘後回覆：「我昨晚在網上訂了一個，我給你們網址，有需要可以打個電話，說是我介紹，手工會仔細一點。」
我用手機進入網站，看見十數款花圈，中式和西式俱全，而且才四、五百元一個，我原本打算做一千零一元帛金，比花圈價高得多。但花圈代表心意，這價值不是價錢能衡量，我和小謀的友誼也不是區區金錢可以表達，於是提議合資訂個得體的花圈。老朋友們輪流回應，紛紛贊成，阿樂還立即打電話去花店辦理。
花圈安排妥當，小肥忽然說：「下星期一源禾路室內場，晚上九至十一，來一場小謀紀念賽，誰可以？」
籃球？上次十兄弟一起打籃球，便是我最後一次見小謀的時候。
我馬上查看行事曆，星期一有電話會議，為了遷就英國的同事，預計由下午六時開始至八時結束，從北角回去沙田有點勉強，可是我咬一咬牙，第一個回應：「我可以。」老朋友們陸續回應，大部份是正面，除了阿樂要出國，最終我們湊夠八個人，半場三打三時，可以輪流休息，又不會浪費租場時間。
商量好「紀念賽」安排，我也剛好回到辦公室。
公司每逢星期五是便服日，同事穿起便服，氣氛也比較輕鬆。
Gary比我早一點回來，向來瀟灑的大胖子，忽然滿面擔憂走來，在我耳邊低聲說：「老闆今日心情不好，大家小心一些……」
我瞄一眼Christine的房間，看見她額頭的皺紋又深刻幾分，便知道公司又遇上困難。她也注意到我眼神，向我招一招手。我們共事十多年，彼此尊重和熟悉，知道她從來不會胡亂發脾氣，也不會讓私事影響工作情緒，所以我看見她滿面愁容，第一時間不是其他同事般擔心被責備，而是擔心有些她也無法解決的難題。
關掉房門，Christine便說：「英國總公司修改我們的預算，要香港今年再精簡人手，至少要裁掉兩人。」
我不大驚訝，卻說：「去年裁一人，今年再裁掉兩人，公司要放棄香港業務嗎？」
Christine嘆氣說：「總公司做了幾件賠本生意，就算香港多賺幾倍也不夠賠。」
我突然發現Christine長了許多白髮，畢竟她已經五十多歲，身為董事總經理卻連雞毛蒜皮小事也要管，我這個副手不禁慚愧：「明白，我趁週末想一想人手編配，星期一給你人選，好嗎？」
Christine如釋重負，說：「好，我們星期一再商量。」
我把問題攬在身上，總比Christine獨自犯愁好，可是要突然減去兩人，即使我如此熟悉公司運作和同事表現，也很難處理。被裁掉的同事當然可憐，僥倖留下來的同事也不好受，畢竟他們要分擔離職同事的工作。而且我也很看重自己的名聲，去年裁掉一人已引起同事微言，今次再削減兩人，大家對我肯定更顧忌。
然而我已經三十歲，在這間公司打滾快五年，打工也接近十年，明白職場殘酷。明明覺得公司無情，為了生活卻不得不成為殺手的幫凶。
下班後，我甫見到老婆，便禁不住向她訴苦。老婆知道我處境後，收起了慣常的毒舌，安靜地跟我吃一頓燭光晚餐。
今日是我們相識五周年，我們選擇回去第一次約會的餐廳，也是我們認為最好的西餐廳。
西餐廳在寧靜的西環小巷，滿座卻沒有絲毫擠迫感。
我們經常來西環拍拖，我總認為西環是全港最具魅力的地方，它有英治時期的西式建築，有戰前戰後群起的唐樓，有現代高樓大廈。店舖多樣而不平凡，又不像中環和尖沙咀般繁雜，很適合喜歡寧靜的人，例如我。
這西餐廳位置遠離鬧市，本來也是唐樓，後來全幢翻新，改建成三層餐廳。
我預訂了位置，窗外是燈光昏黃的小街。我們夫婦坐在鮮紅的沙發椅，各自摸著紅酒杯。
侍應為我們端上牛排，牛排是四成熟，廚師已預先切好，可以看見牛排中心的鮮紅。四成熟是老婆教會我的品味，我從前不敢吃生的，小時候跟家人吃牛排都叫八成熟。對我而言，八成熟的牛排很親切，四成熟則給予我優閒。
火紅的玫瑰花束送來，老婆很開心，因為是我第一次送花，還有我親自繪製的心意卡。老婆也送我心儀已久的腕錶，我馬上戴起，倆小口子好不高興。
喝過酒、吃過肉，我們離開餐廳時，老婆滿臉陶醉地緊抱著玫瑰花束，卻說：「你已經想好裁員名單吧？」
我愣住剎那，點頭說：「我會提議Gary和Anna，他們經驗比較淺，對運作影響比較少。」
老婆吸著花香，說：「既然已經決定，就別再苦惱了。我們拼命工作，無非為了生活愉快，你老是皺起眉頭，不是本末倒置嗎？來，放鬆眉頭，跟我笑一下。笑！」
我不禁噗哧一笑，看著老婆無憂無慮的笑臉，總覺得被治癒。
老婆笑嘻嘻，宛如少女一般。她雖然也差不多三十歲，可是她獨特的感染力，常令我以為她比我年輕很多年，甚至是中學生。也萬分感謝她一直無怨無悔支持，帶給我快樂，我才能支持到今日。
＊＊＊＊＊
星期一，還沒到開工時間，我便找Christine商量裁員安排。
然而Christine在我提議前，便從抽屜取出大信封和支票，木無表情說：「對不起，我們決定終止你的僱傭合約，即時失效，麻煩你在支票副本簽收確認。」
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和Christine之間出現厚厚的隔膜。
曾幾何時，我視她如師傅和伯樂。三年前，總公司業績欠佳，即使香港子公司有盈利，仍全體員工凍薪，停止發放花紅，導致辦公室掀起離職潮。十個人的部門，只餘下Christine、我和兩位資深同事。人手短缺維持半年之久，我一直苦撐，與公司共渡時艱。三年間，兩位資深同事先後退休，論部門內年資最長，除了Christine便是我。她當日把我提到現在的位置，卻想不到今日竟向我動無情刀。
她沒有解釋或安慰，正如我當日沒有安慰被裁掉的同事，不想被裁者更難受。我簽收了支票副本，便去收拾隨身物品，這時候同事們才陸續回來辦公室，他們看見我收拾東西，紛紛表示驚訝和上前關心。
可是我腦袋一片空蕩蕩，聽不進別人慰問，收拾好便離開，途中沒說過半句話，直接乘的士回家。
回家放下沉重的紙皮箱，我才打電話給老婆，告知我被辭退。
老婆聽見消息後沉默數秒，然後語帶傲嬌說：「哼，我給你一個星期休息時間，休息好馬上給我找工作啊！」
我苦笑說：「一星期不夠啊。我都忙了五年了。」
她氣沖沖說：「懶惰鬼！你在家裡好好等我，我現在就回來教訓你！」
我說：「放心吧，不用回來陪我，我不會出意外，今晚還要跟小肥他們打球。」
她輕嗯一聲說：「我下班來看你們打球，很久沒看過你打球了。」
反安撫過老婆，我在「偽文三人組」群組交待被辭退，我們三人不多在群組說話，但傑仔和小儀是我最知心的好友，不可能不告訴他們。另外就在「好兄弟」群組交待，碰巧當消防員的光子休假，他說來第一城找我午餐。
自中學以來，光子便是我們的正選控衛，他個子不算高，大約一米七二，肌肉也不特別發達，算是瘦個子，但是長得十分結實，速度、反應和跳躍力也臻於一流。而且他在消防局有保持訓練，所以身體質素比中學時代更好，相反我一直在寫字樓工作，又疏懶沒有做運動，養成肚腩，手腳肌肉也鬆弛不少，爆發力和彈跳力大不如前了。
我們在茶餐廳各自點了常餐，他要熱檸水，我要凍檸茶，兩個佬閒聊起來。
他吃一口公仔麵，滿口油膩說：「你有甚麼打算？」
我咬著凍檸茶的飲管說：「打算？過兩個禮拜過年，應該過年後才開始找工作吧。還沒有跟老婆商量，也不知道。」
光子吃吃笑說：「放一個月假，你老婆會放過你嗎？」
我說：「我被炒魷魚，她不會不體諒吧。」
光子說：「哈哈，對她的脾氣我沒意見。但你會找甚麼工作？」
我思量一會，說：「我也不知道，我發覺自己不喜歡做Admin，但是除了Admin，我好像甚麼都不會，又不會Finance、Accounting，又不會HR，又不會Marketing。」
光子說：「除了寫字樓工作，還有其他選擇吧。」
我沒有甚麼想法，亦轉去其他話題，可是光子離開後，我想起自己在小學時，視米高佐敦為偶像，曾經夢想成為籃球員。成長到中學，發現自己連參與香港聯賽的實力也沒有，漸漸忘記夢想。後來是會考、高考、大學聯招，我因為成績不理想，大學時選擇了歷史科。
那時候有很多人建議我將來當教師，母校甚至向我招手。
然而我自以為不是當教師的料子，沒有良好的表達技巧，沒有主見，沒有耐心，不可能成為學生的楷模，於是婉拒了邀請。沒有甚麼專長和理想的我，結果去了小企業由低做起……
晚上，我來到久違的體育館。
中學的時候，學屆賽偶爾會在這個體育館進行，學校也偶爾得到免費場次，讓我們享受社會設施，所以我對這裡不陌生。
無業的我最早來到球場，其他人也沒有遲到。小肥帶來兩個朋友，湊夠十人打全場。
我們沒有磨蹭，迅速分為兩隊，光子打控衛，我和阿楓打外線，內線是大熊和將軍，我們五人是中學時代的正選。我們正選與後備球員的個人實力很接近，就是缺席的阿樂和小謀略遜色。可是正選五人始終合作較多，默契和戰術比後備隊優勝，打了兩場廿一分賽事，我隊分別贏五分和七分。
打了整整一個小時，大部份人都需要休息，只有光子和小肥體力過得去，邊練習射球，邊等待我們回氣。
大熊喝一口寶礦力，說：「小肥防守愈來愈討厭，我差不多沒有起手機會。」
阿楓拿著手機，說：「你和將軍手感太差了，假如不是光子厲害，我們肯定慘敗。」
我也拿著手機，說：「阿楓的狀態也好像回來了，肚腩也消減很多。」
阿楓沖我一笑說：「我最近有健身啊。你也該是時候減肥了，隊長。」
眾人輪流酸我幾句，可是我認為大家都明白誰狀態再好，也不復當年勇，光子體能出眾，可是技術明顯生疏了，也難怪他，消防員主要打排球嘛。難怪歸難怪，我們言談間，都懷緬昔日的輝煌；儘管我們不是全港最強的人，也至少每年學屆也躋身三甲，五年裡（不計算會考後有大半隊人離校）奪得兩次冠軍。
將軍向來沉默寡言，他忽然向小肥要球，然後全力奔跑上籃。
砰一聲，響轍全場。皮球進籃，他的掌心則狠狠打在透明的籃板，我想起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入樽，便是中七的四強賽，不敵當屆冠軍隊伍的時候。
十兄弟在會考後，只有我、他、小謀和阿樂能原校升學，但阿樂在中六後拔尖離開了，中七時只有我們三人，帶領師弟們應戰。結果初賽兩勝一負，次名晉級。四強賽兩戰兩負，以第四名結束學屆生涯。賽後我們三人圍在一起，哭別我們的舞台。
今日是紀念小謀的日子，與小謀最要好的將軍，他的感受自然最深。我想，他也不會忘記這一幕。
此時，遠在紐約的阿樂傳來群組訊息，說：「大家有興趣參加聯賽嗎？我們有九個人，每人五百元，有八至九場比賽。」
阿楓讀出訊息，不知道將軍是否因為小謀影響心情，第一個答應。
我也感受到將軍的情緒，在群組發一個訊息：「我打。」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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