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06 22:27:13逸
《花花故事》第三十八回 最後一次心痛
第三十八回 最後一次心痛
辭職後的第一個夜晚,鄭美儀鑽進冰冷的被窩,儘管她早已習慣獨睡,卻仍徹夜難眠。她耐不住失眠的煎熬,去子女的睡房打發悶氣。許久沒細看子女面容,發現女兒從前圓潤的面龐,已瘦得瓜子一樣。至於膚色向來較深的兒子,也許是來到香港生活後少外出遊玩,皮膚竟白淨起來,但同時出現令人不滿的雀斑。
她開啟客廳的燈,調校至幽幽黃黃的光波,取出黃舊的照片。首頁是自己祖父母唯一的合照,而且已是垂垂老矣的模樣。從前經歷戰亂,別說要拍一幀婚紗照,只要不用三餐不繼、露宿街頭,已是萬幸。幸好經歷過數十年蒼茫,農民的生活亦較為安穩,祖父母總算修成正果,安享晚年,弄孫為樂。
接著是父母的照片。父母都是農民,吃盡戰後二、三十年的亂世之苦。也許如此,他們和祖父母同樣是無可挽回的早衰,黝黑的皮膚曝晒於烈日下,又淋濕於暴雨下,又乾裂於寒風下,四十來歲已滿身皺紋。不單如此,還也許因為營養不良或勞動時扛得重物太多,所以挺不直腰,五十來歲已像是傴僂老人。
然而父母與祖父母不同,父母老是愁眉深鎖,為生計苦惱,祖父母則不愁衣食。當然,她認識的祖父母已是老邁的人,心境與壯年的父母,亦不足為奇。
正當要翻到自己的童年照,忽然有人打電話來。鄭美儀猶恐吵醒子女,慌忙接聽電話。
「嫂子?阿媽剛進了醫院,你們能過來一遍嗎?」大伯在電話中,語速甚急。
鄭美儀惶惑道:「婆婆怎麼了?」大伯婉轉地說:「她咳得很厲害,都吐血了。我想,你們還是趁早來一遍。」
電話掛線,鄭美儀眼睜睜的愣住幾分鐘,才弄醒熟睡中的子女,一家三口行色匆匆地出門。
他們登上的士,鄭美儀翻開錢包,才發現只有一百元。沈望寧看見,捉進媽媽的手說:「媽,我也有幾十塊。」鄭美儀欣慰地舒一口氣,說:「湊起來應該足夠。你們穿夠衣服沒有?夜半有些涼。」沈望寧微笑著搖首,挽住弟弟的手臂,一起觀覽車外的光影,那稍現即逝的光影,不留痕跡的光影。
車程約十分鐘,他們抵達醫院的急症部,在人群中尋得憔悴的大伯父,鄭美儀擔憂地跑上前,問道:「大哥,婆婆怎麼了?」大伯父彷彿蒼老了十載,苦笑道:「我也不知道。她剛才突然咳起來,我當初以為沒大礙,但咳了十分鐘還沒停止,於是給她搽藥油,看見沒有好轉已立即報警,但救護車還沒來,她已咳得滿地血。」
鄭美儀又說:「醫生怎麼講?」
大伯父搖首道:「沒有,才剛進去不久,這裡有太多病人了。」
鄭美儀望眼急症室座無虛席,不由得令人意志消沉。她擔心子女不習慣,遂說:「大哥,我帶他們到外面,有消息通知我,可以嗎?」大伯父也擔心孩子受驚,忙掏出二十元,說:「好、好!都這麼夜,買些汽水,喝了精神些!」鄭美儀知道大伯父也捉襟見肘,笑謝婉拒,自行帶子女往醫院門外。
一家三口走至醫院的前院,並肩坐在長椅上,沈望寧欲言又止:「媽,嫲嫲好像……」沈望輝立即瞪看姊姊,嘟嚷著:「說話老是這麼難聽……」沈望寧自知失言,慚愧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擔心而已……」沈望輝兇巴巴說:「講些吉利說話不好嗎?」子女為長輩著想,鄭美儀知道不應該怪責任何人,只沉默地摟住孩子,等待期望是好的消息。
可是,他們收到的是壞消息。雖然院方將祖母送至病房,但醫生已表示祖母情況極不樂觀。
鄭美儀站在病床邊,看著兩個孩子守在祖母身旁,心生幾分傷感。還記得當初與婆婆第一次見面,已是嫁入沈家的日子。當時婆婆還是老而不衰,兼有一雙酒窩和一抹笑容,可想像年輕時必是美人胚子。更重要是婆婆心地善良,從來沒有瞧不起她此內地女子,甚至視如己出。可惜好景不常,婆婆患上老人痴呆症,逐漸忘記往事往昔。與此同時,身體亦迅速虛弱,高血壓、糖尿病等常見疾病,對此古稀老人煞是折磨。
倏忽,婆婆全身搐動,嚇得孩子驚呼大叫。她連忙上前抱住子女,邊安撫著,邊說:「大哥,快喚來醫生吧!」
大伯父早已動身,帶來醫生。醫生慢條斯理過來,不慌不忙地檢查,說:「應該是正常的神經反應,或者受了甚麼刺激,但對病情沒有影響。」
鄭美儀不相信答案,全神貫注於婆婆的腳,彷彿等待下一次搐動。但是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後,始終沒有。半小時後,醫生出現,仔細地檢查婆婆的心跳等跡象,宣告婆婆已去世。
婆婆離世後,其他親戚才陸續出現,總算趕上瞻仰沒有修飾的遺容。大伯看見親弟妹沒有動容,不由得心死,反而向外姓人的鄭美儀說:「你要好好看孩子,輝輝很疼她嫲嫲的。今年送走兩個至親,孩子真可憐啊。」鄭美儀知道大伯所說,不只是孩子。
三口子回到家中,鄭美儀目送兩個孩子入睡時已疲憊不堪,但是失眠沒有休止。婆婆臨終前的搐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她立馬回想丈夫死前面色紅潤的模樣,深感回光反照令人驚訝,也令人失望。
是的,人們面對危難,總會有一線生機,但面對死亡,總是束手無策。
她最終在不經意入睡。平日睡覺,時間過得很快,但今夜彷彿特別漫長,無論睡多久、醒來多少次,窗戶仍只有霓虹燈光。她寧願換來一場惡夢,也不願受此煎熬,可是她無法控制,只能任由身體擺佈。
有一次,她放棄睡眠,奮然起床。
時鐘顯示為六時半,孩子該要起床上學。但她知道孩子勞累半夜,遂關掉鬧鐘的響鬧設置,讓孩子在清涼的空調環境中,好好休息一天。她接著打開雪櫃,取出兒子喜愛的雞蛋、香腸、火腿,還特地預備泡麵,祇要兩個寶貝起床,就馬上烹調豐富的早餐。
孩子習慣早起,沒有鬧鐘提醒,也在七時前相繼起床。孩子都驚訝怎麼鬧鐘不會動,鄭美儀表示會致電校方告假,讓他們休息一天。然而孩子吃過早餐,便沒有甚麼幹活,竟連沈望輝也沉默地看電視新聞報導,沒有埋首於電子遊戲。鄭美儀擔心孩子胡思亂想,遂說:「待會去逛街好嗎?」
沈望寧還有一絲動容,兒子則毫不在乎。也好,至少沒有拒絕。
此時已是夏天,上午氣溫已攝氏三十度。他們往鄰近的購物商場避暑,商場接連火車站,行人多,但往上一層,已甚為疏落。許多時裝店尚未營業,反而運動服裝店已開市。鄭美儀讓孩子自行挑選衣服。兒子結果挑了兩件衣服,女兒則挑了一雙田徑用的釘鞋。
鄭美儀覺得兒子的還實用,但為女兒選擇的費解,尤其看見竟要五百多元,遂問道:「平常會穿這個嗎?」沈望寧靦腆說:「老師之前建議我買釘鞋,我比賽都是借用隊友的。」鄭美儀瞧見女兒滿懷羞愧,才發現自己偏心兒子,明明讓孩子拿主意,怎麼要嫌三倒四?而且女兒多麼長進,根本無須擔心。
她最終答允買釘鞋,沈望寧本不敢瞧向母親,但聞及喜訊,立即笑得比花兒更明豔,注視釘鞋時的喜悅,也感染兩位家人。
他們離開運動服裝店,已接近午飯時間。鄭美儀本打算找較好的餐廳,但子女更喜歡去快餐店,於是放任一次。一家三口去到美食廣場,找到空座位,便去買炸雞餐。
鄭美儀看見子女的饞相,鬱悶便瞬間消失。她開始認為面對親友離世,只要保持平常心、維持日常生活便可。也許需要刻意逃避,如今日讓孩子放假,全家去逛街散心。可是不需要太多直接的安慰,悲傷也會漸漸消逝。當然不能否定最終心內仍存一絲絲傷感,但絕非不能活下去。
接下來的三年,她父母先後離世。她帶同孩子回鄉奔喪時,也有哭個不停,可是會妨礙生活嗎?不會。
不經不覺活了四十年,忽然成熟了。這天女兒應考公開試,兒子則在學校照常上課。她在另一間酒樓工作,今日是難得的休息日;每月五至六日假期,不可謂多,也不可謂少。但偷得浮生半日閒,心情自然是暢快。
她數算日子,在酒樓工作亦已三年。新東主是上市集團,許多舊東主沒法承擔的福利,如今公司也有能提供,薪水亦一下子提升不少。加上丈夫的遺產,總算衣食無憂。再者,她不知道丈夫的生意伙伴兼後輩發了甚麼大財,某天竟主動聯絡她,表示要承擔她的生活費,感謝知遇之恩。
她幾番婉拒,最終還是接受了一百萬,此筆款項足夠償還剩餘的樓宇供款。如今衣食住行皆無憂,又有忙碌的工作消磨時間,不愁苦悶。生活上還有不好嗎?沒有了,甚麼都好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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