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0-30 11:48:04

《花花故事》第三十七回 難容的人

第三十七回 難容的人

  阿娟換上侍應服,又變回鄰居太太的模樣,可是她在幾位主婦同事之間,像領袖般指使別人工作,幾位主婦又聽從吩咐,儼如主人般侍候。鄭美儀初想不通大家同為主婦,職銜同為侍應,為何阿娟可像上司指使別人。但是深想一層,洪保是店內第二把交椅,阿娟是洪保情人,其他人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況且阿娟一副臭三八的嘴臉,肯定是難纏角色,大家不會輕易招惹她。

  然而,洪保在酒樓裡是大帥哥,長得高大壯實,而且高薪厚薪,怎會喜歡此等土女人?鄭美儀向來不會自誇姿色,但與阿娟比較,根本是仙女與夜叉之別。而且仔細觀察阿娟的皮膚,除了鋪上粉末和刷上紅油的臉的肌膚看似幼嫩,那油黃的脖子和雙手則乾燥得有裂縫,手指的皺紋比老人更稠密,粗得像一條一條蠶蛹。總之,阿娟只是光有自信,而沒有實力的人。

  鄭美儀心想,自己也是婦人,也步入中年,但難想像自己衰老得如阿娟。或者阿娟比自己年長一輩,她亦希望阿娟比自己年長十年,甚至二十年。但若如此,豈不是與洪保是姊弟戀?假若阿娟是經理,而洪保是小小侍應也情有可原,但現實是相反,實在令人費解。

  忽然,阿娟對她瞪放怒目,不顧堂面尚有幾名老顧客,咯咯踏步過來,說:「你怎麼瞪我?」鄭美儀摸不著頭腦,委屈地說:「我沒有……」阿娟冷冷一笑,又板起嘴臉,大聲說:「我跟你說,你最好離開這裡,這裡不是你這種女人待的地方。」

  甚麼這裡這種,聽見便知道不含好意。

  顧客和同事在圍觀,鄭美儀幾乎要鑽進老鼠洞,只想著儘快息事寧人,說:「娟姐,我不敢頂撞你。」阿娟不斷前行,迫使對方後退,說:「我當然知道,你這些陰毒女人只會背後罵人,當面則搖頭擺尾。」鄭美儀未曾受如此大辱,氣得面紅耳赤,又不敢反駁,垂頭躲進換衫房。

  倏地有人開門,原來是窮追不捨的阿娟和她的同伴。五人兇巴巴地圍住鄭美儀,一人出手拿住鄭美儀的髻,兩人分別抓住手,阿娟向鄭美儀摑耳光,悻悻然說:「我警告你,你最好馬上滾蛋,否則要你好受。」鄭美儀還是忍住,只側著臉垂頭,乞求放過自己。然而阿娟等人得勢不饒人,愈打愈狠,輪流換上。

  鄭美儀快瘋了,心想這群人怎麼比工廠的外省工人更野蠻?此等地方怎能活人?她已下決心,離開這間酒樓。

  「住手!」殷琪開門憤道,穿著便服的她,只是剛上班。阿娟等人連忙放開鄭美儀,安靜站在一旁。殷琪狠狠瞪看幾個瘋女子,喝令:「還不去工作?」

  鄭美儀捧著腫痛的面龐,聽見一陣一陣的耳鳴,甚至感頭昏腦脹。她獨自去換衣服,打算馬上辭職。殷琪在更衣室外說:「你休息一天吧。」鄭美儀略見天旋地轉,懵懵地說:「我不幹了。」殷琪頓了一會,說:「你不是要養家嗎?雖然這些工作不難找到。」

  鄭美儀覺得很羞恥,不想睜開眼睛,還沒穿好衣服便坐在地上,說:「既然如此,我更應該找其他工作。琪姐,我知道你很關心我,但我惹人討厭,同事都不喜歡我。」殷琪在更衣室門的另一方,淡然說:「不是所有同事也討厭你。」鄭美儀說:「謝謝,你真是好人。」

  二人沒再說話,鄭美儀換好衣服,才知道殷琪也更衣。她望著殷琪默不作聲、悶悶不樂似的離開,心想這裡除了洪保,尚有其他好人,尚感少許安慰。

  然而面頰尚餘隱隱若發的刺痛,照一下鏡子,看見兩頰滿是雜亂無章的紅痕,眼睛紅腫得像痛哭過,心道還是儘早離開較好。

  可是沒有駐場經理,她應向誰請辭?論職位,目前應以殷琪最高,向她請辭應算恰當。她見殷琪在公關台辦事,便上前說:「琪姐,辭職應辦甚麼程序?」

  殷琪搖首說:「對不起,我沒權力處理,只能告訴你等待經理回來請辭。今日店長休假,洪經理過會回來,若然不介意便多等一會。」

  現在才四時,鄭美儀心想反正要辭職,現在去買菜回家,做些家務,待六時才回來請辭亦可,遂離開酒樓,往菜市場去。

  由於已過菜市場的繁忙時段,食物都是別人捨棄的,鄭美儀沒法子挑出滿意的材料,逼於無奈選擇些次等貨色,隨便買些菜,買些肉。

  忙完後回家時,碰巧遇上汪叔,汪叔看見對方傷痕累累,緊張道:「你哭過嗎?陰公,你的臉怎麼又紅又腫?」鄭美儀倒懷疑汪叔是否患有眼疾,說:「很明顯嗎?」汪叔正色道:「明顯得很!有人欺負你嗎?」

  鄭美儀有口難言,支支吾吾欲瞞混過去。然而汪叔攔住去路,極為認真地說:「誰敢打你?酒樓的同事嗎?打人是犯法的!」她急道:「沒有這麼誇張!只是……只是大家合作不愉快,所以有些爭執,但已無礙了。我已決定辭職。」汪叔愣住數秒,忿忿不平地說:「瞧你這斯模樣,肯定是受人欺負才辭職!酒樓的人就是沒血性!來,我們去酒樓,我給你主持公道!」鄭美儀仍故作輕鬆,假笑幾聲,說:「汪叔別動氣,其實也沒甚麼大不了。我以前住在大陸,甚麼惡人都見識過,她們算挺客氣了。」

  汪叔不是白活,頓即看穿對方口是心非。既然對方不讓自己出面,也無謂硬要對方領情,但不忘道:「你以後要當心,不單是酒樓有敗類,即使上市公司也有卑鄙小人。而且愈聰明的人愈難防,總之要帶眼識人,不要輕鬆相信同事。同事也是敵人。」

  鄭美儀默默反思,當初確實少了防備之心,幸運時可討好上司及客人,不幸則像如今招來同僚妒忌。

  她忽然想及丈夫的口頭禪,「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此語並非限於做壞事,而是做好事也要留有餘地,一來若然與人混熟,日後不容易拒絕請求,二來會令既得利益者感到受威脅。所以丈夫常見,他約見官員和客戶時,不會一味地奉承或親近,而是保持適當距離。官員或大客戶周邊有太多小人,假若只會阿諛奉承,與僕人沒分別,反而保留三分驕傲,對方才會賣人情帳。

  鄭美儀忽然想念可靠的丈夫,心想,假若丈夫在生就好了。

  不知不覺到六時,鄭美儀猶豫好否打電話請辭,但還是親身較合禮數。她在彌敦道抬頭望向酒樓,才察覺酒樓的廣告牌顯眼地延伸至馬路,馬路又是如此繁忙,但論數目還未及行人的百份之一。進入商場,琳琅滿目,令她既緊張,既興奮,忘卻白天的慘痛。

  酒樓已開始接客,六時半已近半滿,還陸續有顧客入座。殷琪在正門協助公關台接待,但瞧見鄭美儀到來,便用夾在衣領的通話器,說:「洪經理,鄭美儀回來了。」

  鄭美儀有點意外,仍不忘點頭以示謝意,然後走進營業部。

  不久,洪保帶著落寞進來:「你確實要辭職嗎?」鄭美儀感受到對方的不捨之情,剎那間冒起相信誹聞的念頭:「對不起,我有些私事……」洪保沒讓對方撒謊,先說:「我知道白天的事,我已經責備她們。假若你原諒她們,就別離開吧。你很能幹,而且酒樓長時間缺人,急切需要人手。」鄭美儀搖搖首,堅決地說:「對不起,我幫不上忙了。總之我的離開與他人無關,你也別遷怒她們吧。」

  洪保煞登時板起臉,放下辭職申請書及一枝鋼筆,冷冷地說:「填好它,方便做手續。」

  鄭美儀殺那愣住,驚怯地匆匆填寫過,客氣地說:「填好了。多謝……」

  洪保截停對方說話,說:「七天內會電話通知來出糧,可以走了。」

  鄭美儀傻乎乎地點頭,滿腦疑惑地離開酒樓,回首望見殷琪殷勤地招呼客人,洪保氣定神閒地指揮大局,酒樓仍然客似雲來,沒有因自己加入或離開改變。她乘升降機時,聽見幾位婦人說:「剛才碰見張師奶,她說今日酒樓有人打架,好像是洪保的女人在爭風呷醋。」她不料自己竟會成為眾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也不知該生氣還是自豪。

  婦人續道:「聽說娟姐最狠,幾乎毀了那大陸女人的臉。不過那大陸女人也值不得可憐,竟然在琪琪面前勾引洪經理,難怪別人老母緊張。雖然說琪琪和娟姐也是貪錢……」

  經此說明,鄭美儀終於明白遭欺凌的原因,也明白自己有多無知。她已經三十七歲,儘管容貌仍然年輕,但已不是天真無邪的少女,而且在大陸打滾十多年,應該認識人情世故。但來到香港的一間酒樓,竟然接二連三地錯信別人,先是正氣凜然的洪保,後是外冷內熱的殷琪,原來都是老狐狸。

  她在想,也許回去鄉下,一切會簡單多。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