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鶯部落組曲(3) 輓歌
三鶯部落組曲(3) 輓歌
2010年6月27日星期日 晴
歸來吧 卡拉夫 歸來
自Tapag no Tatu’asan
(根源地 的 始祖的)
都來了你親愛的思辣兒
手牽手圍繞在茅屋前的曬穀場
ho ho ho iyan(領唱者)
ha──(答唱者)
ha he he ho iyan
ha──
……
這是阿美族詩人阿道•巴辣夫一首名為〈彌伊禮信的頭一天〉詩作的開頭。詩中的彌伊禮信是年祭的意思,而卡拉夫和思辣兒,則分別是夫婿,以及同輩親友的意思。這是一首哀歌,也可以說是一首祭歌,借著豐年祭彌伊禮信的歌舞,祭祀早年到過遠洋打魚,回國後又參加北迴鐵路隧道的開挖,最後死在南迴鐡路隧道開挖工程的夫婿卡拉夫。
對我這個「漢人」來說,阿道•巴辣夫的詩作讀得很辛苦。卑南族,目前擔任原住民委員會主任委員的孫大川先生,曾這樣評介阿道•巴辣夫的詩風:「大量母語的介入以及跳躍的邏輯:彷佛說了許多又什麼也沒說,這就是阿道。」目前引用的這首〈彌伊禮信的頭一天〉,就是最好的代表。
全詩相當長,共6大段,130行,目前抄錄下來的,只是第一段當中的開頭幾行。但最讓我不能忘懷的,則是下面幾句:
伊娜噢 伊娜(原註:媽媽)
靜靜陪歌輕輕步舞的是
捧著遺照在中央的你的長女
一一敬kolah(糯米酒)向你的思辣兒的是
舀自古嫩的你的二女(原註:古嫩:陶罐)
原住民的職業,男的離不開遠洋打漁,或像我所訪問的三鶯部落頭目林光福、族人阿里和李雅正一樣,在都市邊緣,做個挖礦工人或建築粗工。而女的,甚至淪為紅燈戶的妓女。排灣族的莫那能,就寫過一首名叫〈鐘聲響起時〉的新詩,附標題明白寫著:「給受難的山地雛妓姊妹們」。而詩作的開頭則這樣說:
當老鴇打開營業燈吆喝的時候
我彷彿就聽見教堂的鐘聲
又在禮拜天的早上響起
純潔的陽光從北拉拉到南大武
灑滿了整個阿魯威部落
這詩讀來讓人鼻酸。我並不知道北拉拉、南大武或阿魯威部落在哪裡?但那必是個美麗的地方,必是詩人一想起來,就讓他鼻酸的美麗地方。
6月27日,我第三次來到三鶯部落,有幸訪問到三鶯部落的頭目林光福(買上.卡造)先生和他的族人阿里先生,還有李雅正先生。在這次訪談中,我感受到的,除了像詩人阿道•巴辣夫和莫那能那樣的深層悲哀之外,還有一股無奈,一股無法也無處喧洩的憤怒。他們的心情感染了我,也許只有用「輓歌」做為詩題,才能傳達這種心情吧!
輓歌,用悲憤高聲唱
彌伊禮信的日子到了嗎?
怎麼?教堂外的鐘聲響起
而歌聲如此嘹亮
怎麼?那圍成圓圈圈的
你的思辣兒同伴
那手捧鮮花
手捧遺照在中央的
你的親愛的長女
一一向你的思辣兒們敬kolah的
是你舀酒自陶罐的二女兒
而她們的伊娜,你慟哭著的妻子
心愛的,心愛的
依然
你依然美麗的妻子
依然
陽光普照高山青
普照娜魯灣呀澗水藍
ho ho ho iyan
ha──
ha he he ho iyan
ha──
高聲唱吧,用悲憤
用悲憤
高山澗水不哭泣
高聲唱吧
唱回祖靈居住的地方
2010年6月27日/星期日/晴。梅雨季還沒完全過去,研判午後還是會有大雷雨。因此,起了個大早,連早餐都在車上吃,就坐車來到三鶯部落。
不到十點呢,烈日卻已曬得人發慌。也許是害怕被太陽曬傷、曬黑吧?只見部落裡的婦女們,都用衣服、毛巾,把自已包裹得緊緊的,蹲在路旁除雜草、清水溝。許多男生,老老少少,則打著赤膊,也在勤奮工作著。稍後我才從頭目那裡知道,像這樣的集體勞動,是阿美族原住民自古以來的習俗。
我刻意帶了機動性較高的傻瓜相機,開始拍攝他/她們工作的情形,也拍了一些他/她們起居生活的情形,還有嬉戲中的小孩,以及屋內、屋外的家具、擺施和景色。
「您們還是用木材燒飯嗎?」我看到一戶人家門口的爐子上,正在用木材燒火煮東西,於是這樣問。
「只有開水才會用木材燒,煮飯都用瓦斯。」
我又看到兩個年輕男孩,想為他們拍照,他們靦腆地閃閃躲躲,不讓我拍。
「你們是學生嗎?」
「我們是高中生。」
我又看到一個年紀稍大的的男孩,我問:
「你也是學生嗎?」
「是的,我在桃園的一所科技大學唸書。」
這三個學生平時都不住在三鶯部落,只有假日才會回來參加部落的勞動服務。
三鶯部落頭目林光福先生
這趟訪問最大的收獲是:訪問了頭目和兩位年輕的住民。但遺憾的是,才剛買來的錄音筆,竟然沒有錄下訪談內容!只好憑著記憶,把訪談內容記錄如下:(括弧內的字句,是我加進去的)
「請問頭目貴姓大名?」
「我的漢名叫林光福。原住民語叫買上.卡造。」
「頭目是選舉出來的嗎?」
「是的。」
「請問您們是怎麼來這裡的?」
「我們由台東池上、玉里遷來,少數則由花蓮遷來。原本住在大漢溪下游。前兩年,住在這裡的三鶯部落居民,被台北縣政府安置到公寓裡去,於是我們就搬了進來。」
「所以目前的三鶯部落居民,是兩年前才搬進來的?」
「是的,沒錯。」
「當初為什麼要從花東遷來台北?」
「我們的故鄉找不到工作,無法生存,所以只好來到台北找工作。剛來台北時,我在(土城)海山煤礦當挖礦工人,就住在這附近。」
「為什麼選擇這裡當住家?」
「我的故鄉有溪、有海,而這裡雖然沒有海,但卻有大漢溪,很像我的故鄉。因此我選擇這裡居住。其他人也都跟我一樣。」
「這裡的環境並不好,如果有更好的地方,例如政府幫您們安排到大樓公寓去住,您們願意嗎?」
「最好讓我們原地重建。我們已經擬定好重建三鶯部落的藍圖,只等政府答應,我們就會開始重建。政府,以及一些不了解我們的人,以為我們的部落很髒很亂。其實我們也不希望這樣。只要政府一點頭,我們一定把這裡整理很既美麗又乾淨。像我們現在,每個星期天都會聚集在一起打掃環境。這是我們一向的傳統。」
「集體勞動這是您們的傳統嗎?」
「是呀,自古以來我們阿美族就有集體勞動的傳統。」
三鶯部落頭目林光福先生和他的孫子
「這裡是河川地,不是很危險嗎?颱風來了,曾經淹過水嗎?」
「從來沒有淹水的記錄。」一位叫做「阿里」的年輕族人說:
「整條大漢溪,有多少危險地區,有多少淹過水的鄉鎮!為什麼不去拆他們的房子?為什麼不要求他們搬遷?卻反而要求我們這個沒有淹過水,很安全的地方拆遷!」
「如果怕淹水危險,那就幫我們築堤防不就好了!」另一位名叫李雅正的年輕族人接著說:
「我們原住民也是人,也是國民,為什麼不照顧我們?」
「您們認為這和漢人的心態有關嗎?」
「當然有關。」阿里說:
「我們一直被漢人視為弱勢族群、次等國民。台灣這塊土地本來是我們的,被漢人入侵之後,把我們趕到山上去,然後把我們叫做『高山族』。別忘了,我們原本住在平地的,怎麼叫我們『高山族』!現在既然改稱我們『原住民』,算正名了,那就應該有『原住』的實質。我們推動『還我土地』已經好多年,並沒有什麼成果。土地不歸還就算了,但至少要給我們住的權利。這不但是因為我們是原住民,任何國民都應該有權利這樣要求吧?」
受訪者阿里先生
「請問頭目,您們總共有幾戶?」
「正式登記的共有四十二幾戶,但是有家人住在這裡的只有十幾戶。」
「都有正式戶籍嗎?」
「只有兩戶有正式戶籍,其他都是臨時戶籍。」
「臨時戶籍?有選舉權嗎?」
「有。」
「老人可以領老人津貼嗎?」
「可以。但是因為沒有正式戶籍,因此低收入戶補助、失業補助就沒有了。」
「小朋友的教育權呢?是不是可以去讀公立的中、小學?」
「這就是問題所在。」阿里搶著回答:
「像我的小孩沒有正式戶籍,不能在鶯歌的小學上學,只好把戶口寄放在桃園的親友家,才能在桃園讀書。我的太太和小孩被迫住到桃園,只有我一個人,為了工作的關係,獨自住在三鶯部落。」阿里說著說著,又指著身旁的李雅正說:
「李雅正也是一樣,他的老婆和小孩只能把戶口寄放在嘉義,才能唸小學。這不只是父子親情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文化的問題。這樣根本是在斬斷我們文化的根。我們沒辦法就近把我們的文化、習俗傳給下一代。我們的母語也因此逐漸被下一代遺忘。」
我原本要接著問:「部落裡為什麼看不到小學生和中學生?」但聽了阿里這一番話,我已知道答案了。我改變原本想問的問題,繼續問了另一個問題:
「這裡有水電嗎?」
「電是有了,但自來水管卻一直不肯來鋪設。我們只好自己挖井,喝地下水。」
「您們為什麼不找政治人物幫忙?」
「過去國民黨壓迫我們,現在雖然改善了一點,但還是歧視我們,以為我們是弱勢族群,根本沒有選票,沒有利用價值。他們當然不會幫忙。」
「有找民進黨幫忙嗎?」
「沒有用,和國民黨一樣。他們藉口說:『我們沒有執政,議會和立法院的人數也不夠,沒有辦法聲援你們。』」
「原住民委員會呢?」
「還是沒有用。政府給原委會錢,以為用錢就可以解決原住民的問題。原住民的土地被侵佔,長久被歧視的問題,用錢可以解決嗎?」
「其實我們三鶯部落的要求很簡單:給我們正式的戶籍,讓我們按照我們自己的規劃建築永久性的房舍。如果真的關心我們的安全,就幫我們築一道防水牆、幫我們安裝自來水、幫我們鋪一條通往市區的道路。」李雅正說。
「對了,頭目!來您們三鶑部落之前,我到過您們對面的一個部落,好像跟這裡很不一樣。」我提起那個門口立著”Welcome To Formosa”牌子的部落來。
「沒錯,他們也是阿美族,叫南靖部落,但是他們沒有什麼組織,沒辦法和政府對抗。」
「他們有祖靈屋,三鶯部落卻沒有。為什麼?」
「我們都信基督教,按照教規,不能祭拜祖靈。」
「您們是基督教的哪個教派?」
「很多,有天主教,有長老教。但大部分和我一樣,信仰真耶穌教。」
接近中午時分,光著上半身、香汗淋漓的李雅正,用機車把我載到市區搭車。這是一趟收獲豐富,但卻令人感慨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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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品文(8)-〈愛,發燒了〉
我想,一定有什麼事?在發生
不然,怎可能在這麼熱的天,單是一朵烏雲,就能在電話一端閃電,一端雷聲隆隆。
回到家,我忙不迭的握住妳的手,真心的懺悔、致歉。
妳還想不起來吧~但見妳愣了一會兒,才聽妳笑著說起:
〔如果另一頭雲端,雷聲大響,通常手機,會很配合的躺在桌上,以免導電了,被雷擊。〕
應該是重新想到了,午後,我那一通毫無來由的粗聲粗氣,妳慧黠的雙眼,上上下下繞了我一圈,又說:
〔萬一被電了,人怎了,倒還好,一了百了;如果還要送醫,就麻煩了,你必然會全心全意,小心照料我。但我通常一住院,脾氣會很壞,動不動就打人。你,受得了嗎?〕
聽妳這麼說,在路上忐忑不安的心情,馬上安了下來。
心想:〔妳怎可能忍心打我?這會,還肯戲弄我,心情不壞嘛!〕
從來,我一有阻隔,有擲傷到愛情的語音,而且丟得很聲嘶力竭。
但只要聽到妳說:〔怎你舌尖打響的浪鼓,會這麼〝巴掯若(搖滾)〞?〕
哈!每次就會害我不知,怎生氣才好?
這大熱天裡,只要一走出辦公室,難免心浮氣燥。我依然不願想,這麼容易原諒自己的理由。
一定有為了些什麼?不然,怎可能把自己受不了的事,強加在妳身上?
妳知道,我一向討厭被吼聲嚇著,尤其妳還站得不遠,僅只在電話那一頭。
從昨天午後,公司這一條走廊,已經被我來來回回,急走十幾趟了。
心中一直在想,妳說的,我一直很相信的話:
〔我們的這條愛情路,沿途沒有路燈,沒有蔭遮。沒地方躺著休息,沒有水可以止渴。只有嘩啦啦的陽光,提醒我們,還能走,就不要停;還能左右看看風景,就不要浪費眼睛。〕
以前在學校,妳就已知道,能煩倒我的,從來不會是愛情。
但我曾說過,只有妳的口,硬不肯承認的甜言蜜語:
〔妳只是不小心,被遺失或忘了被帶走的精靈。也許…是為了使我發現妳,妳才故意逗留在這裡,對吧?〕
妳笑了笑,眼光裡的亮晶晶,恰巧鋪設了前方一整排水銀燈,伸向愛情的兩頭。
在羅曼蒂克的黃昏,燈火亮了。妳就站在另一方的路口,等我把這一陣子的甜言蜜語,還給了蜂巢。隨即,駕著馬車,不管晴天雨天,緊緊抱著妳,奔向藍天白雲,青翠的草原。
〔我才不信。〕妳口說不信,我卻感覺妳倒塌過來的心房,微笑的很燦爛,貼我好緊。
台長您好,
我是一個關注原民文化的平台 Mata Taiwan 的編輯。最近才拜讀您這篇對三鶯部落的訪問,深刻描寫出族人對於在都市安居的想法,希望全文轉載並分享給 Mata Taiwan 的讀者,不知是否能獲得您的同意?
期待得到您的回覆,謝謝!
Ben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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