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31 21:54:41阿克

夜間飛行(3)END

其三

喬默生病了。

猛烈的病菌襲擊了喬默的腦袋,大約是病痛碰撞旋轉時發出的高熱吧?她夜半時發出了囈語,汗水黏濕了她的後頸,髮絲捲曲,是雪地裡爬行的黑色小蛇。她側著身對我,直起喉嚨呻吟像被勒死的鳥雀。

「發燒了。」我冷靜的說。

喬默只是瞪大眼睛看我,眼翼都是淚,炎熱聚集在嘴角,涎液有如透明的水泡。

「好好休息吧。」

「我想吐。」喬默可憐兮兮的說。

腐水中翻滾著早午餐的殘骸,她喘著大氣,抖著身體躺下。綾子應該很難想像在她離去之後的一天,喬默會在她們倆的床上篩抖著身體,臉反覆的在枕邊依側;正如我們也無法刻畫綾子躺在某個男人的臂膀裡因高潮而顫抖的樣子,這都是相同的詭計,相同的暴力。喬默因高熱翻來扭去的身子,像被剝了皮的粉紅色青蛙一樣,焦躁的扭動著,被燙的脫了一層皮美麗肉體啊!我看著我簡直無法抑止的興奮兼痛哭起來。

那是一種自體的交媾,病毒在身體之中帶著性慾般的繁衍了,於是此時的喬默也出現了一種悶灼著的媚態,從鼻孔裡輕微的吸吐裡都是細菌喘息的聲音。

我看著她,指尖幾乎是冰涼的,通透到骨子裡。她的手臂白的透明,透明的眼翳帳似的遮住了血絲,我捧著藥丸,撲簌簌的發抖,唾液逆流,眼皮發重,我想我已經全身發顫起來,像是會傳染似的慾望由喬默的額頭,冰枕,我的手,鑽進神經末稍,在敏感處腫脹的跳動著。

「綾子什麼時候回來?」

「還早呢,她還有很多封信要寄。」

「我能不要看嗎?像我吐出我的早餐?」

「恐怕很難,因為妳是暴食症患者啊。」

像個看護婦坐在床邊照顧喬默的我,有時像是在代替主人看守心愛的寶藏一樣,很難分辨那心情是忠誠或是貪欲。(所以我是隻看門狗?陪主人開心並吠叫?)

而病好的必然性,預示了美的不能持久,在這時,我痛恨起將要恢復的喬默,猶如在開了冷氣突然降溫的沙漠宮殿,大理石堅實的反映出頭像的側影之中,踏著病癒勝利的舞步,喀踏喀踏的走進來。

我端出稀飯我端出開水,我幫她擦汗換衣服煮東西掃地,喬默把東西都吃了下去喝了開水睡了覺,如此反覆與如此迴旋。然後她健康的伸了懶腰,目前的樂趣是裝作大病初癒的樣子躺在床上看醫學辭典。


遊戲般的。她翻開每一張圖片,並且比較哪一種徵候較為美麗。

1. 能發出高熱的。
2. 會流淚的。
3. 會嘔吐但沒有臭味的。
4. 臉頰赤紅全身無力可以軟軟倒在床上的。
5. 無法痊癒的。

「夠了喔,」我說:「妳想死嗎?」

「想像是無限的,想像的結局一定要死才行,因為只是想像,因為永遠不會發生嘛,因為懦弱,所以才用想的啊!」

「好,那妳這次感冒美麗嗎?」

「很好,尤其我可以享受著高熱及眼淚卻不必冒著死亡的危險,這一點上我非常滿意。」

「那妳可以為下一封信做好準備了。」我無情的說,七彩的藥丸透過指間滑進了流理槽。

我不能明白肯定的是,喬默的病是否為下一封信帶來抗體?畢竟在綾子幾乎是壓倒性細節般的描述中,喬默僵直著身軀,筆挺著閱讀。在曾經是戰場的荒漠裡,兀立著幾名被處以絞刑的士兵,僵硬且空白的望著風中的沙塵,眼洞中空茫倒映著的,無非都是些生前的風景………..。

『親愛的喬默:

早在去日本前,我就已決定:絕不說日語。於是我就像失聲的麻雀漫步在東京街頭,。當四周喧嘩而我獨自寂靜,彷彿一切都變的十分可鄙,因為語言如此膚淺,於是運用的人也一樣的表面。對話運作在表層,思想難以傳遞,我究竟能和旅館老闆娘談論什麼呢?除了天氣與料理,還有她那上大學的兒子。於是傾聽變成了一種不道德的行為,全然的吸納而不回饋些什麼,而不吐露出些什麼………….簡直就像宇宙的高密度黑洞一樣。對了,如此一來,沈默也是一種極高密度的東西嘛。

最低限度的語言我使用英文。

日本人崇洋媚外的心態舉世皆知。我常在設想:台灣,在她們心中應該帶有一種未開化的風情,是猶如南洋島國似的熱帶暴風雨,在典雅冰冷的英式格調之前,毫不留情的輕蔑與忽略了。是的是的,我是在想像,想像日本人看待我們是否如同我們輕視東南亞一樣,是否認為我膚色微黑,化妝粗俗,文化與資訊都第二手的低落?

然而在能操著流利英語的我面前,一切都被扭轉了,在閃耀著崇拜與羨慕的眼神之中,諂媚與愛情也隨之由蚌貝中吐出。

不錯,即使在呻吟時我也使用英語,這早已是下定決心的事,在這裡,我棄置國語如同畫滿線條的廢紙,多次塗抹後皺爛的攤平著,被教授聽到我會被罵死的吧?因為……..在以扭轉當作武器的時候,我自己也不自覺的扭曲變形了……愛撫時,搭訕時,在黑暗的斗室裡閃耀著香菸的星火時,light up, please, thank you, cigarette, drink, candle, a man and a woman in a dark room.

在他的身體下面,同時間我感到了性別的屈辱與文化的屈辱,遠處的高樓在月色下荒涼矗立,有如墳場,貓吼叫而眼眶乾燥,我側過頭想妳,(在與別人睡覺時想妳?這是偽裝的性幻想?),由頭,手,腳,指甲,髮色皮膚毛細孔,我親吻他的手心。


「我們還會有機會相見嗎?」他問,很惋惜的問句,不怎麼惋惜的語氣。

當然不,異國風情難以久留,只是,對於粗野的,豐碩肥大狀的會多一點懷念吧,我想。在冰涼的紅酒鋪排的格子街道上,他會挑中我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有比別人更多的孤獨,正如我也從不明瞭他應會有的哀愁,一個男人一個女人,憂傷是私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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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去記憶那每一個步驟呢?如果只是要跟妳炫耀,把妳擊倒,讓妳傷心,有必要做到這種程度嗎?他的手指,在回憶裡,反而變成了如同人造器官一樣的東西,手心紋路猶如橡皮一般,觸感也如橡皮筋一般,乾乾的彈性,我還記得我最盛讚的便是他修長的指節…..無寧說,我是因為他近乎完美的指尖才選擇他的,正如我迷戀妳的頭髮(妳沒剪吧?),可是,消逝了。

想像本就是一種自大的行為,而設想對方的想像則分外的狂妄。沒有比在戀愛時更加傲慢與自卑的時候了。』


我與喬默對看一眼,突然湧起了一陣被擊碎的傷心。

…………時間消逝了,像一陣風飛揚過耳際,迅雷不及掩耳地崩毀了的一切,在泥沙漫天裡我和喬默盡力尋找所謂的客觀現實,然而所得到的不過是四天前的一個乾扁人偶形罷了。

在開始的第一封信,綾子一直粗暴的將她自身塞進喬默的身體裡,喬默幾乎毫無控訴餘地的被堵住了嘴巴,嗚咽的悲鳴著。而我,遠望著她被勒死的場景,靜心期待她臉龐即將膨脹的死灰色,『沒有比在戀愛時更加傲慢與自卑的時候了』綾子說,被自己欺騙實在是一件不可饒恕的事情。

「妳有沒有聽過這樣的一句話:『她碰到他潮濕的手心時,突然感到一切都結束了。』」喬默突然問。

「沒有。」我說。

「我的手是濕的,我懷疑綾子的手現在是怎麼樣的狀況。」


如稻草般乾燥的白紙隨風而起,風總是在最不該來時候來,喬默的手心很快就乾了,碎裂成一片片飛白的石灰粉末。

綾子,把自我的心情延伸至我與喬默身上…..她和喬默,就在同時間,在台北與東京,緯度相差15度的時區裡,一線一線地重疊了。


然而這重疊卻又彷彿是一個笑話。


其四

第七封信:

『喬默:

當我終於回到我的民宿,疲累的仰面倒下,眼淚便流了下來。我從未想過會這麼疲憊,我翻過身,全身像被淘空一樣,連性慾也沒有,乾扁而空涸。當我發現天色微明,照在粗質的窗框,我猛然記起我是要來旅遊的啊!我有密密麻麻的行程表,我應該要照著走,因為我是這樣的世俗,我要玩的盡興而在最低限度的花費下榨乾我的精力,我要告訴大家:我來過東京,並在毫無日語基礎下獨自一人前往。我要利用時間才對,居留日期像捲起的捲軸向終點逼近,我應該要起身,我應該要走出這個旅館,真悲哀,就像小資產階級的悲哀,我想把整棟建築都打扁。

這變成一種負擔,「妳去東京卻不到處走走?整天窩在旅館裡?多可惜!」

但此時我卻想要躲在慘澹日光的房間裡看清水在玻璃杯裡搖晃,整夜。我的心情多適合做戲,連在虛弱時想起觀眾我都會微笑,然後努力的讓自己撲到在床帷裡。到底昨夜算不算打擊?在小說裡應該要是算的:她流了眼淚,自覺身體空虛。

我拿起杯子,空的。於是要做戲也不能了,這種情景有點可笑,這才是真正的好戲啊!好戲連台,我要一連吃一個禮拜的野菜,我要想念,但我要想念什麼呢?我只知道此情此景我要想念。

不出門了,於是下床給妳寫這封信,等我開心的時候再出門吧,等妳再度收到信便知道我開心了。我要辯解:悠閒也是一種品味的高尚,乃是一種不經意的閒散。我決定了,等我回去便這樣對他們說。』

第八封信:

『喬默:

在池袋店的東武百貨舉辦了夏季拍賣,要我帶什麼東西給妳呢?人潮幾乎把我擠碎,東京真是比我想像的還要多人啊!到底這些如蟻蝗般的人從哪裡來的呢?我茫然的想著,卻突然發現別人也把我視為擋路的蟲蟻了。

我略略讓開身體,沿著專櫃一路猜測下去。

女孩子們爭著搶化妝品與衣服,當她們走出試衣間眼睛瀰漫著光彩,她們看見了什麼呢?或許會想自己為何如此美麗?一個人如果從不認為自己美麗,他要怎麼活下去?

我們怎麼看?一半詩意一半眼睛,詩意對著自己。』


綾子的厭倦與日遽增,喬默的臉色卻有如暴雨後的沙漠,花朵復甦起來;如果這是愛情的話,那麼只有一人能活。拉扯中跌跌撞撞的兩人,把對方的不幸當作養分滋潤著,牽扯拉曳出的,都是對方痛苦的表情。

沙漠急速的擴大面積,綾子的心裡是否充滿了風沙?水草,喬默的心裡生長著陰鬱且蓬勃攀爬的心形葉藤蔓,巨大的莖梗在土裡匍匐,這樣也是生的一種,活力的一種。我突然對這樣的同時性感到荒謬,鏡頭拉遠並調整焦距,四周模糊而唯有這兩人清晰可明,映照出的臉面,一邊是枯朽而一邊錦燦如花。



綾子的最後一封信:

『我要回來了喬默。』


喬默把明信片投擲給我,木著一張臉在站我面前。

「怎麼了?」我問,「現在你不必祈禱飛機失事勝利也一樣站在你面前了。」

「你以為我沒幻想過?飛機突然在天空中如煙花般爆破了,屍體如流星?」

「太狠毒了,機上可不只綾子一個人啊!」

喬默不說話。

「其實妳是會傷心的吧?即使妳逞強,即使心的碎片已經濺到妳的眼睛裡?」我說。

「我當然會傷心,我還會在她屍體前痛哭,然後詛咒自己為什麼不能容許她的任性?妳以為我沒事先設想過?她死了就什麼都完結了,因為死是無法挽回的。」

我嘆了口氣:「不管怎樣,她是要回來了,我認為我們應該要準備準備。」



「不,」喬默突然歡快的抬起臉來:「我們走吧。」


「走?」

「欺騙她吧,」喬默將那一疊的信件拿在手裡,「佯裝我從沒看過這些信。我要把信依次的再丟入信箱裡,堆積如山的,讓她相信我們從未看過信的內容。我們可以說,我們出去玩了一個月,完全不知道這些信件的存在…………。」

「這是報復嗎?」

「是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這變成了一堵牆,把原來加諸我身的東西原封不動的吐回去,妳瞭解嗎?去把車開出來。」


我沒說話,默默的開出了藍色的轎車(在無法拒絕喬默這一點上,我是非常窩囊的),喬默把整疊信投入她每天都要搜尋過一遍的信箱,甩著她的長髮與眼睛跳上了車。

「去哪裡?」我問。

「去找遠一點,山明水秀的地方吧!我們得比綾子晚到家才行。我已經在幻想著,當她發現信箱裡那些看似未曾拆封的信件時會有什麼表情………。」
她微笑起來:「想必是很不甘心吧!是那種遭受侮辱的神情……是獨自唱了一齣原以為會有滿堂彩的獨腳戲的受損表情…….難道她期望我抱著她的頭,像安慰小狗一樣的安慰她嗎?」

喬默的眼睛凝視窗外,像北極星一樣永恆且定點的凝視,固定在某個地方不讓人進入。午夜十二點,十二點的星空十二點的風,十二點的班機,十二點的魔法。

「好舒服的都市夜晚啊……充滿了明亮的味道。」

「是啊!我們要遠離燈火與車潮了。」然後要進入一個巨大的黑暗裡。我偏頭看她,瀑布般的頭髮飄散在如海面的夜,背景一片燈光爛燦,在日常性的常數中,遠處的停機坪想必也正迎接這無數在夜色裡飛行的巨型客機吧…………..在長長一列警示燈下,起落升降。而同時間延伸出去的郊區路燈,也以指引的姿態,向著遙遠的天空筆直的伸長延續。寶藍色的車身,順著風勢鼓鼓的飛振而起了。暗夜中,喬默的身影以及輪廓反而分外鮮明,天藍的底色,正迎著風,在夜間飛行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