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3 18:34:57尚未設定

轉動

生命開始旋轉起來。

W走在兒童樂園時如是作想。那種昏亂的感覺,好像是小時候拿著一把傘在原地轉圈,全部的顏色混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環,而小小的靈魂是這個世界的圓心,自己就是主人。很驕傲,閃閃發光。

當時,「生命」對W來說並沒有太多的意義,只是個愛吃糖,滿口蛀牙的丫頭。小時候,每個人對所謂「滿足」是身體力行的,每天都在發生:捉迷藏捉到別人當替死鬼,跳房子跳過最多格沒踩線,辦家家酒終於可以當媽媽,烤地瓜搶贏了一個……諸如此類,都足以令人興奮一整天。

W看著兒童樂園中的孩子,每個人的臉上都有那樣的笑容。好比說眼前那個吃冰淇淋的小子,當他舔掉那些繽紛甜美的糖跟牛奶的合成物,他絕對不會跟經過身邊瞄他一眼的小姐一樣想:嚇死人!這熱量多高啊!吃下去不知道肥幾公斤?或者跟左邊那個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一樣想:這些都是垃圾食物!這些小孩子的父母親是這麼想的?……剛吃下巧克力和草莓冰淇淋的小子,他會有的想法是:還可能再吃哈密瓜或薄荷口味嗎?

吃飽喝飽睡飽玩飽,真簡單。

那然後呢?

「一瞑大一吋啊!」祖母微笑,摸摸還是丫頭的W,「長大啦!」

長大?要做什麼?

「囝仔想這麼多做啥?長大就知道啦!」祖母塞給W一根酸梅棒棒糖,扭著屁股走出去隔壁阿婆閒扯淡。

W在午後的長廊,看著祖母背影,舔著麥芽膏,突然間覺得好恐懼,一點都不想長大。(如果長大代表要跟媽媽一樣做家事,祖母一樣肥胖,姊姊一樣愛生氣,那還是算了吧!)

等到「長大」這件事情成真,時間在身體留下的記號,W才驚覺到。

小女孩拿著小花傘跳躍過她的身旁,地上的一灘小水窪,濺起水滴。如果這時手上有一台照相機,一定得把小女孩的笑容照下來,永恆地留在相紙上。W一直很遺憾,有次搬家時候把自己的丫頭照片都丟掉了。每次翻開相本,除了家庭合照之外,幾乎無從得知自己小時候的樣子。每每聽到媽媽說,妳啊,小時候很愛把群子撩起來照相喔!W就會很氣,除了說不出話反駁外,那種隨便大人這麼說妳都得承認的感覺,更讓人不知所措。

W記憶的信史,開始得很慢,六歲以前,幾近無感地走在時間輪盤上面。但是當生命的時鐘開始轉動時,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家族照片中六歲的丫頭總是一張模糊的臉,模糊的笑,沒有鮮明的形象。W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不過往往徒勞無功。拼貼過程的只有長輩的笑談,及那張不確定的容顏:自己的記憶遺失了!

空白老是令人害怕,就像害怕一隻毛毛蟲爬在腿上,刷地腦空了,無感。

那陣子,媽媽常帶W去廟裡收驚,她總是把無法解決的問題託付給廟裡的神公,也就是說把問題丟給虛無的時空與神鬼。神公拿著金紙跟大把的香,在W頭上繞圈,口中喃喃:走走走!急急如律令!——喝啊!W老是得喝下一碗燒掉的符水,焦掉的紙魂和著清水,無奈的況味。

情況並不因此好轉,W還是失魂落魄,病情許是更加嚴重。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W常常穿著一個藍色棉襖,藍色的毛線褲,在門前發呆。她看著在廣場前跑來跑去的孩子,想:「為什麼他們可以如此快樂呢。」W感覺自己並不完整,六歲之前的回憶嚴重地困擾她,回溯記憶的河流,所有努力都被衝回下游,甚至被氣泡擠壓至水底,深深深深,喘不過氣來。

W覺得「快樂」這件事離得好遙遠,吃飽了就微笑,玩累了就睡覺,睡飽了就大鬧……這樣無止盡的循環如果一直持續下去,有什麼意義?尤其一想到六歲前的她跟門口那群孩子一般,成天只為哪些簡單的活動所宰制,她就不斷地嘔吐,整個人更加空空盪盪。
爸爸媽媽很憂心,他們不懂這麼小的孩子,為什麼會承載著那麼大的悲傷?

春天時,台北的舅媽來訪,帶來一籃新鮮的水果,還有她和舅舅結婚時的相本。W被換來客廳,媽媽笑著說:「妳有一張獨照喔!」湊過頭去,W看著四歲的自己:照片中,她一個人,穿著紅色格子洋裝,兩隻手握著格子陽傘,彎著腰笑得很天真。(還包括那個撩裙子的招牌動作。)

「找到了!」

W霍地想起來,她一度多麼喜歡傘,不管是怎麼樣的傘,都喜歡。不管是晴天或是雨天,W會撐著傘在天空下轉圈圈,轉啊轉啊——轉啊——世界以自己為中心轉啊轉啊!可以唱歌,可以跳舞,可以作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

從那天起,W再度擁有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