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06 11:31:45齊格

克羅埃西亞的黄昏 (游絲後篇)

            獨自呆坐在茶樓的陽台邊,手裏捏著一張小紙片。暖暖的微風輕地掀動她淡藍色長洋裝的裙襬,也胡亂地掀著她的思緒。迎面是九份特有的山巒與老街,她只是出神地望著風景沈思。噢!不!如果你再仔細端詳她那隨風揚起的髮際,原來,她的心思正由一條細緻的耳機線,透過膝上水藍色Gucci小包裏的播器放,通往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那時,四月正悄然從她身傍優雅地轉身。

            那是泰雷加、索爾、桑斯、巴哈等作曲家的古典吉他小品。雖然是業餘的演奏者,技巧上卻並沒什麼明顯值得挑剔之處。那帶有個人特質的演奏步調,像是不經意地流洩著演奏者在私有世界裏帶著些許感傷的沈緩低吟。

 

「妳也彈古典吉他嗎?」

「嗯!也學過一點?」

「裏面有幾處失誤,不過音質應該還不差,在朋友那兒借了錄音室錄的。」她仍記得他邊遞出光碟片邊這樣帶點靦腆地說。

 

在午后的陽光下,S. . Weiss一首d小調Allemande在她的世界裏隨著她的記憶漂盪著。那為魯特琴而作的樂曲,遠從三個世紀之前前來撩動她的靈魂。

 

那時她在克羅埃西亞就這麼恰巧地遇到他。她到克羅埃西亞是為了參加一個議題極為冷僻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她花了數小時搭機從西歐到巴爾幹半島。當小型客機側身盤旋對著藍得令人屏息的亞得里亞海俯衝時,她差點以為她就要葬身在這片陌生但又令人著迷的藍海裏。她從史普利特機場出來,拿著主辦者所提供的唯一地址,與一名蓄著小鬍子的中年計程車司機談好了價錢後便上路。一路上放眼望去,遠處是連綿不絶似乎長不出什麼植物的黄澄澄岩石山丘;另一面臨海,稀稀落落地立著些獨棟的房舍。她一手緊緊地抓著她的隨身背包,偶爾從前座的後視鏡觀察著沈默的中年司機。充足的陽光不時從臨海的那面照在她身上,窗外偶爾颺起淡淡塵沙,遠處海面間歇地閃著金光。進入市區後,她的神情便顯得輕鬆許多。司機逐漸把車開進有著古舊高牆的小巷,看得出仍是市區,但人跡少了許多。她不自覺地把背包往自己身上攬得緊了些。司機在一處像是古老建物後門的斜坡上停了下來。她狐疑地和司機確認那地址就是這裏嗎?司機面無表情地指著一扇剛好約一人寬的柵欄鐵門,說就是這裏。

她下了車。計程車揚長而去,長長的巷子裏似乎只剩她一人。那扇小鐡門鑲在左右皆朝巷子兩端延伸而去的高牆下。牆邊並沒有門牌,也沒有張貼任何有關研討會的紙張。她往已部分鏽蝕的門欄望裏看,約只容得下三五人的小院雜草叢生,斜對面的小窗玻璃還破了一大塊,殘破的小窗裏除了深沈的黑暗之外什麼也看不見。她簡直難以置信,順著巷子沿著牆邊去走,繞了一圈回來竟然也找不到任何可以進入這棟建築的大門。她開始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問題?在來到這裏之前的一切有關於這個研討會的相關事項及流程,均無可懷疑地順利進行。贊助她的基金會全額支付她這次會議的開銷,難道結果只是讓她獨自一人來此渡上一週的假嗎?她試著找了電話亭撥了主辦者所提供的唯一電話,竟也沒人接聽。

她心裏雖然有些惶惶然,求助無門之下只好把心一橫,索性就先到處走走吧,便沿著古老陌生的石板長巷裏走去。她從充滿陰影的小巷子裏逐漸走進了人群往來的街道。隨著人群漸增,她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地格格不入。週遭往來的幾乎全是觀光客,一身休閒輕裝相機不離手的,偶爾幾個著比基尼海灘褲的年輕男女溼著頭髮打打閙閙地走來。唯獨她,一名東方女子,著一身嚴肅套裝,像剛從工作狂的惡夢裏走來似的。她把紮好的馬尾散開,望著碧藍天空裏的幾片悠閒白雲,把長髮甩了甩。街道遠遠的盡頭是海港,小廣場上,一名身著白紗背後僅有一隻趐膀滿臉塗得純白的金髮女子,站在四方型的白色小箱子上,石像般默然地在那裏不知立了多久。她不知不覺走進傾頹的古羅馬宮殿遺跡裏去。石砌的巨大古老屋舍將小巷分割得幽暗曲折。在寛窄不一、前後均在牆角隱沒的暗巷中,她常錯覺似地以為她正獨自走在某個古老的迷宮裏。就在轉過一道半傾的拱門時,一陣撥弦樂器的演奏聲從堅實的高牆間傳來。是Asturias,那改編自阿爾巴尼茲鋼琴作品的曲子。她急切地在石牆斷壁之間穿梭,試圖找尋那樂聲的來源。

經過一道幽暗的門廊後,一座完整的古羅馬宮殿廣場便出現在她眼前。在往來的遊客間,她看見一名男子在廣場一角,腳邊擺了個小音箱,另一邊還堆了些睡袋之類的隨身雜物,孤零零地彈奏著吉他。那男子長髮紛亂,有段時間沒整理過的鬍髭爬了滿臉,還是乎是個東方人。不對!她裏心想著。

「你怎麼會在這裏?」她幾乎要尖叫出聲。他恰好才把曲子演奏完,擡頭一看,驚訝之餘笑意也倏然從他微微陰沈的面容裏綻開。她們倆唸同所學校,在某些偶然的場合裏見過幾次面。

「來找朋友,旅遊,順便賺些外快啊!」他興奮地說。她們聊了一會兒。她把她來這裏參加研討會卻找不著主辦地點的怪事對他說了。他從丟了些零錢及小鈔的寬邊帽旁邊的一小堆CD片中拿了一片給她。

「送妳!自己的錄音,拿來賣的!」

他收拾了身邊的物什後便陪著她再走回原來下車的地點。在快要到達那棟建築時,她注意到兩三個與她同樣穿著正式的中年男子正用英文交談。他們似乎同聲在抱怨著什麼。她在一旁聽了一會兒,便上前攀談。原來同是來參加研討會的,也落得和她一樣,不知主辦者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幾名學者和她們倆便又一同散步到港口,在路邊喝起了咖啡。其中一名學者最後終於連絡上主辦者,原來所給的地址是錯的。他因為與朋友有約,便與她道別,並約了兩天後在同樣的宮殿廣場見面。

第二天研討會仍順利進行。雖然主辦的組織似乎經費及人手都不足,出了些小紕漏,但奇蹟似地所有參與者都順利找到了會場。只見一名她熟識的德國學者不斷地抱怨怎麼會出這種錯,害他昨夜隨處找了家旅店投宿,直到今天早晨才連絡上主辦者,但主辦者一出現,他便又忍氣禁聲。她看了看,心裏禁不住咯咯地笑著。

她的論文排在第三天早晨。發表完之後她便換上輕便的裝束四處遊蕩。下午她依約到宮殿廣場。他早已等在那裏,背著吉他及大背包,神情有些狼狽。

「這裏不能表演了,剛才警察來過,還好我收得快!」他邊走邊這麼說著。她們沿著史普利特西側半島的海濱走去。或許是因為外海還有島嶼屏障,這裏的風浪並不怎麼大,她們漫不經心地閒扯著一些瑣事,像是自己待在歐洲生活的經驗啦,德國人怎樣啊,法國人又如何啦,大陸人更如何地。天色有些微陰,沿著海岸築起的步道像蛇一樣蜿蜒地伸向天際。她們走到一處石崖邊,一名少婦默默地站在崖上。約七、八歲大的一名男童溼淋淋地從石崖下方的天然石階爬上來,站到最頂端,看了看崖下約有六、七公尺距離的深藍海水,再看看身後的婦人,然後使了個天真的央求表情。婦人笑了笑,有些不情願地點了點頭。男童便雀躍地往下一跳,然後撲通一聲,在湛藍的海面上濺起碎浪,再從下方的石階爬上來。男童似乎樂此不疲。她們便這樣看了男童跳了四、五次,那婦人一再地拗不過男童的央求。她有些心驚地問他,要是你,你會讓你的小孩這樣跳嗎?他說,會啊!你看那孩子高興的。說著還笑出聲來。多危險啊!」她說。兩個人一路便如一對父母般嘻閙地爭執。

海岸沒路可走了,她們便往上沿著幾乎沒有車流的公路走。她們在小亭子裏比手劃腳地買了像是Kebab的食物,然後坐在林子裏的長椅上面對著亞得里亞海吃了起來。「那個深愛著紅豬的女人就住對面嗎?」她問。「嗯!」他大口地咬下塞滿生菜和肉片的麵包含糊地說:「靠近義大利那邊。」她們便這樣沒頭沒腦地聊著。公路的後半段是在樹林子裏,在公路下方的海岸邊,只要是稍微平坦大石塊上,幾乎都躺著來渡假的遊人。雲層已稍轉淡,夕陽逐漸從她們身後映照而來。她還真有些希望能就這麼一直走下去。但她傍晚有個晚宴,而他今晚已受邀到對面的一個小島上表演。她趁著上厠所空檔,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張發剩的名片,用他送給她的那張CD墊著,工整地在名片背面抄下她旅舘的地址房間號碼及電話。抄完後又忍不住將CD打開來看了一下,那封面還是手工自製的,是那座羅馬宮殿的速描。她將名片及CD塞進了包包,心裏還遲疑著是否真該將名片給他。

渡海的小遊艇已停靠在碼頭準備出發。他對她說:「我還會在這裏待上幾天,妳可以給我妳旅舘的地址嗎?我好去找妳?」她甩了甩一頭長髮,俏皮地對他做了一個鬼臉,然後神秘地一笑,什麼也沒回答。在遊艇將要開時,她把手伸進包包將裏面的名片拿出來,塞進他的手裏,然後後退一步,招著手和他說bye-bye。他還沒來得及看名片,遊艇便開動了。他在遊艇上對著她招手。她踮起腳尖,側著頭,短裙在微微的海風裏舞動著。夕陽將她們各自的身影勾勒得澄黃而明亮。

接下來的兩天她幾乎沒有走出旅舘。她只是將自己打扮好,然後站在陽台邊,花很長的時間看著風景。第三天,也是她待在克羅埃西亞的最後一天,她走到旅舘外的小公園,在長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一名約幼稚園年紀的小朋友,不斷地在她眼前出現,當她注意到那孩童時,那孩童已不知在公園裏繞了幾圈。原來那孩子正騎著小腳踏車在公園裏兜圈子。但奇特的是,那輛小腳踏車只有一邊有踏板,另一邊該有踏板的地方是空的。所以小朋友便吃力地只踩著單邊的踏板,雙腳不時蹬著地,吃力地前進。她原以為這孩子應該沒多久就玩膩了吧。但令她驚訝的是,那孩子一遍又一遍顛躓地經過她的眼前,一遍又一遍。那畫面突然讓她感到她當下所處的世界並非如此真實。

她回到旅舘,確認過沒有訪客後便退了房。小客機飛離亞得里亞海時,她開始認真地感受到對這片藍海油然生起的一股懷念。

之後,她便有些刻意地避開任何可能會遇到他的機會。偶爾無法避免地遇上時,她也會盡量讓彼此保持生疏。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她要回國的前兩天。主人恰巧地同時約了她們兩人,但兩人都不知對方會出席。那是個大雪天,他似乎一直想提起有關於克羅埃西亞的話題,但都讓她巧妙地避開了。那時,她對於自己仍對他懷有些許的慍怒而感到生氣。

 

眼前的風景及氣候,著實讓人忍不住產生一股好心情。但她此刻怎麼也愉快不起來。前幾天整理以前留學時的舊物時她發現了這張CD。她一直保存著它,只是從克羅埃西亞回來之後便從來未曾把它拿出來聽過。當她打開CD時,裏頭掉出了一張紙片。紙片上頭寫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址及兩行數字,翻到背後時,她腦中轟然一響。那是她以前的名片。

那吉他的樂聲在她腦中不斷地迴盪著。這世界彷彿只剩這音樂。陽台下,遊客們似乎因一名流浪漢的闖入而騷動著。她看著這紛亂的景象,像看著一場無聲的影片。然而,一直在眼眶裏打轉的淚水,終究還是忍不住地隨著吉他的琴音無聲地落了下來。

 





Asturias



阿端 2012-02-06 23:48:42

陰錯陽差只能說沒緣分啦

版主回應
呵呵!是啊!
一種情感!兩樣人生!
: )
2012-02-07 00:38:49
旅人 2012-02-06 21:33:49

粉特別的黃昏

元宵節快樂
晚安安

版主回應
謝謝旅人!停下來看一看克羅埃西亞的風景!

元宵愉快
: )
2012-02-07 00:36:54
Ms.蘇菲 2012-02-06 12:11:12

很特別的故事~

推~

版主回應
謝謝! : ) 2012-02-06 20:5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