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絲
他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洗過澡了,從身體和積滿汗垢的衣著之間不斷地散出陣陣濃濃的體臭,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氣味,甚至還有些不由自主地沈溺在這種混雜著汗水及生活史的味道。往來的路人在急著將視線從他身上移開的同時,也不自覺地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這使得他在這熙來攘往的人潮中似乎擁有了一層將人群隔開的無形保護牆,像河水才要流到他眼前便自動地往兩旁散去。使得人們想要避開他的倒不是他的體臭,比他的體臭更要先闖入眾人感官的是他的外表。這是個春暖花開的季節,人們從各地來到這個小山城多半是為了舒解日日如影印般忙碌得令人厭煩的日子,但他──這個不知從世界的哪個灰黯角落擅自闖入常人生活軌道的傢伙──著實在周遭人的心裏激起一陣默然的驚愕。他的一頭及胸長髮結著如納米比亞紅泥人婦女般的一條條團塊,只是絲毫沒有任何美感,他雜亂的髭鬚已爬滿污濁黝黑的臉,僅兩顆渾濁的眼珠子漫不經心地點出他的容貌。也許是為了方便的緣故,他似乎將他擁有的所有衣物全穿上了身,裏裏外外六、七件黑黑灰灰破爛不堪的上衣及外套掛了滿身,在這將要步入夏季的晴朗午后,不免令人光瞥見就覺得全身冒汗。相較之下他的下身便顯得單薄了,僅繫著一條左邊扯去了大半截褲管的鬆垮垮長褲,在褲襠處還裂了一個大口子,一條委頓的陰莖就這麼大剌剌地掛在那裏,隨著他略瘸的左腿,在擠滿遊客的山城巷弄裏,和著落花微風一起擺動。
「馬麻妳看那個人的雞雞跑出來了!」一名孩童驚訝卻又帶訕笑地望著滿臉不知所措的年輕婦人說。
他似乎什麼也沒聽到。長期浸在酒精裏的神經系統使得他失去了許多尋常的反應能力。他這時不過只是像隻遠古時期的巨大單細胞生物,以某種緩慢而詭異的姿勢,盲然地向著生命的出口前進。他略略揚揚起雙手,如摩西般讓人潮在他面前自行往兩旁退去,而在人潮後方的那片天空下,或許有個什麼他正要前去的地方。
忽然他仰起頭,側過臉,眼神往人群上方的某個空間出神地凝視著。他並不是在看著什麼,而是一股熟悉的氣味突然飄過他的鼻息之間,並如鑰匙般將一道記憶的大門打開。
那是一股特有的香氣,如臉孔般標示著個人特徵的香氣,聞了一次便很難再忘記的香氣。那香氣如游絲,裏頭飄著淡淡的沈淪、耽溺、幸褔與愛情。
那時,他左手邊坐了兩名年輕德國學者,大概是學工程的,右手邊就是長條型宴會桌的盡頭,正對面坐著的是他的荷蘭人同學。一堆堆繁複而排列工整的餐具沿著桌面向左方遠遠地延伸而去。眼前高高低低大小不等的一排高腳杯及整齊排列在餐盤兩旁的各式刀叉及湯匙著實令他感到不安。在關於荷蘭與法蘭德斯之間關係的話題告一段落時,他忍不住皺了皺眉指著餐桌上的刀叉杯盤問了:「I'm truly wondering how to use these stuffs? 」「Don't worry !」那荷蘭人嗤嗤地笑著說:「they will make you know how. 」
突然間他好奇地望了望四周。那是傍晚八、九點的夏日,陽光仍充足地撒在庭園及餐桌上。週圍的確有不少植物,但他就是找不到相應於他所聞到那香氣的花卉。然而在餐桌稍遠的斜對面,不知何時坐了一名東方臉孔的女子。那女子看來比他年輕些,有些嚴肅的側臉沒有過多的笑意。他轉過頭與隣坐德國學者寒暄,並就著那學者在研討會中所提的論點問了些問題。幸運地,他毫不費勁地打開了對方的話匣子。他將身子稍微往後仰了仰,一面撩撥著與那學者的話題,一面故做沈思地望著那學者肩頭後方的那名女子。那女子並非絕色,但始終有股讓他無法不去關注的魔力。或許只是因為她是這頓晚宴中的唯一東方女子吧,他這麼想著。
他順著侍者隨著不同的食材而在不同的玻璃杯裏斟入不同的酒一路喝去,最後一道菜尚未上桌,他便已微醺。那女子在與隣坐交談的空檔裏偶爾會不經意地望向他這裏,在四目恰巧交會的同時,他們會禮貌地彼此交換淺淺的微笑。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頭,是個熟識的土耳其人,手裏拎著啤酒,有些搖晃地過來對他說,對面那個東方女子和他來自同個國家。他和土耳其人閒扯了一會兒,便起身往那女子走去。這時大量的酒精已把宴席澆灌得沸沸揚揚,一波波如浪潮般的交談聲在幾個酒酣耳熱揮舞著誇大手勢的學者之間流竄。夜色業已降臨,昏黄的燈光將女子的臉映得更為柔和。他已不記得和那女子談了些什麼,只記得她唸的是神學,還有她在暗暗的陰影裏有些靦腆的微笑,那微笑雖然平凡,但總有些什麼令人無法描述,像是來自夢境似的安定力量。另外在他微微浸在酒精裏的記憶區塊刻下的另一筆訊息是:原來那香氣來自那女子。
之後在繁雜的日子裏他鮮少再想起這名女子。約莫兩年多後,在一名博士生答辯的聽眾席上,正當他在角落有些無聊地向著零零落落的旁聽席四處張望時,一名在稍遠前方的女子背影,難以抗拒地吸引著他的注意力。那女子穿著優雅的碎花洋裝,偶爾找尋熟人似地轉過頭來,讓他得以看清她的樣貌。是名些微上了妝的東方女子,雖稱不上絕美,但一股遺世的氣息隱隱地在她週遭的空氣裏流動。他頓時從內心遙遠的底層陡然升起一股強烈地想要和她作愛的衝動,她那側身裸露的曲線,柔和如香氣無聲飄過…。他使勁地甩了甩頭,然後擡起頭就著刻在屋樑上的一排拉丁文默默地讀著。
微微陰沈的午后仍從他身後陳舊的彩色鑲嵌玻璃窗外透進幾許天光。冗長的提問與論述無力地在昏黄的燈光下交火,他只是不斷地從那女子沈靜的坐姿裏分心。答辯終於結束,那女子起身張望,眼光落在他這裏的同時也拋來一抹笑意。他心頭一驚,心想自己見過她嗎?只是腦海裏似乎沒有任何有關於她的記憶。只見相識的朋友正與她攀談,他便也走上前去。一陣淡淡的香氣若有似無地在他所掠過的空氣裏流轉,一絲絲即將想起卻又徒然消逝的記憶狎玩般地在他腦中起落。他才疑惑地在兩人身旁站定,女子便轉過頭對著他說:「嗨!好久不見!」那香氣霍然從他鼻尖分流,一路竄入他記憶的幽微處,狠狠地將一扇古典瑰麗的小窗推開。「是… 是妳呀!」他驚喜地說。
人群仍如潮水般從石階下湧上來。他能記得的事已不多了。但那香氣,那就像是幾個世紀前便刻在那屋樑上的拉丁文般,古老陳舊但卻清晰可辨。
他仍記得最後一次見到那女子的情景。那時大落地窗外積了厚厚的雪,踩上去足以讓雙腳滅頂的那種。他和那女子温暖地蜷曲在各自的小沙發上。零星的話題像燃盡了薪材的火堆,誤闖進庭院裏的小動物不斷地用它落在雪地裏的靜默足音撩撥著。
「好啦!也該走了!」「以後應該也不會再有什麼機會見面了吧!」女子有些悻悻然地說。他理性上全然同意她這麼說。她要回國了,目前看來似乎也沒有什麼再與她連絡的理由。甚至她的悻悻然或許也只是他感受上的某種錯覺而已。他對她默然一笑,看著主人送她出門。他就這麼沈默地站在落地窗前,眼前只是舖天蓋地的一遍雪白。身邊的友人坐在一旁轉動著慧黠的雙眼,靜靜地等待恰當的說話時機。
也不知過了多久,雪又開始無聲地飄落。他突然衝出了門外,牽了停在門邊的自行車便往車站騎去。他吃力地在雪地裏踩著自行車,那微微地近乎錯覺的香氣似乎仍在冷冽的空氣裏飄散。他規律的喘息不斷在眼前的空氣裏編織著氤氳的夢境。忽然之間,世界急速倒轉。他的記憶像是瞬間停格般地只留下一個場景:他躺在古老教堂旁的墓園雪地裏,眼前的斑駁墓碑上刻著不知該如何讀出的拼音文字,碑上的聖母似乎還淌著鮮紅的淚。他側過身想爬起,只見純白的雪地上染著一片鮮紅的血,新鮮的血液仍如淚滴般從他的臉龐濺落在完美的潔白冰沙上。世界就此悄然黯淡下來。他彷彿仍聞得到那香氣。
他不自覺地用他那污濁的手指輕撫著額頭上的駭人傷疤。那擅自闖入他濃烈體臭的那香氣,使得他貪婪地向著四處漫無目標瘋狂地嗅著。那唐突如走獸般的舉動,嚇得往來山城的遊客們四處亂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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