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本、她、她的女兒

　　從會展中心會場走出來，厚重的玻璃門一開一關，悶熱的空氣迎臉吹來，剛才那清爽得令人手腳冰冷的氛圍，剎時間沒有了，取而代之是一襲溫暖，這，卻恰恰是她想要的，在會場裡，很冷，她經常忘記將外套放在手袋裡。

　　從前，她的外套總在他的車上，佔據著一個位置。冒出這回憶，令她的心情有點一沉。她曾下定決心，不再想他的一切。但，有時，他，在她的腦海中跳出，總按捺不住。於是，轉移視線是最佳的方法，看看手提著的這一套繪本，出版商窩心地將它們放在一個精美的盒子裡，盒子上印著「認識家庭－愛爸爸 · 愛媽媽」，以及一些溫馨可愛的家庭圖畫。這是一套兒童繪本，送給她女兒一歲的禮物。

　　中午的太陽直線照曬下來，灼熱感在皮膚上開始浮現，油脂與汗水漸漸滲出，馬路的車子呼嘯而過，大筆直的行人路上，只有她一人，拖著帶點疲憊的步伐，走到這行人路中間豎立起來的巴士站。手機訊息的天氣提示：「今天天氣酷熱，攝氏28度至33度，紅色酷熱警告現正生效。」順道，看看，手機有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有沒有短訊，沒有！所有車子裡司機及乘客安坐其中，視線向前永不注意到這沒有特別的女子，會否碰見一輛熟人的車子？沒有！他會突然出現嗎？給她一個驚喜嗎？沒有！

　　前兩天，報紙上的一則廣告吸引著她，今年的BB用品展，有一間新進的出版公司，他們所出版的兒童繪本，都是幫忙破碎家庭中成長的孩子去認識家庭。面對她的女兒，現在，有能力的話，她都會將一切最好的給她。她，想讓女兒明白，一個完整的家庭是怎麼樣的，就算現在的家庭不完整，在書本的知識裡，也有一個完整的觀念給她。於是，她拿起電話，撥出一個她現在最不願碰觸的那堆數字。

　　「喂。」

　　「喂。」對方的聲線，從前是熟悉，現在是陌生。

　　「是我。」她鼓起勇氣。「我想買一套兒童繪本給囡囡，是教導她認識離婚後的爸爸媽媽！」她特意說出後面這一句，除了以免他不明白這繪本的重要性外，還想他的內疚一下，但，她又突然想到，也許，他不會。「錢方面，我想你出一半，我出一半！你這兩天將錢存入我的戶口吧！」

　　「Hmm…」對面聽起來沉鬱的聲線，是如此親密，傳到她的耳中。「不如…約出來吃個飯，順便將錢給你，好嗎？」

　　這個邀請，令她訝異，自五個月前，在律師樓，看著他的身影離去。五個月來，他們的溝通，只透過電話。

　　她答應，是深層內心中，最不想面對的意識。

　　當晚，她回家，換上一條新買的淺橙色裙子，噴上香水，走到餐廳，等了他半小時，他現身，微笑地說抱歉，遲到，是因為今天工作繁忙，接著，坐下，問她點了餐沒有，他只點了咖啡，於是，她也只點了熱檸蜜。他從一個公文袋中取出一份文件，說是上個月律師給他，說他們漏掉了一份文件沒有簽。他，又總忘了這件事。所以，他說，今天，難得她打電話給他，就不如大家都出來，簽這份文件，解決了這件事。

　　聽完了他的陳述，空氣突然凝固著一種僵冷的感覺。她拿起文件，問他，簽在哪，提起筆，沒有動一下腦袋，就簽了下去。在她簽名的同時，他的手機鈴聲響起，他離坐，走開，遠遠的距離，她卻還是聽到他那溫柔的聲線，說：「我很快就回來了！」她的心，現在，應該是放低了很久，但，還是會沉，像沉到深海裡，不能自拔。

　　他回來。她便說，她自己也有事，趕時間，請他將錢給她。便急忙地走了。

　　當然，回到家，他的殘餘氣息總存在於周圍，最簡單的，就是她的女兒一笑，整張臉都極像他，更不要說那小手及小腳，根本就是他的複製。他，在她的內心再一次挖出來，她的眼淚又不自覺地流下來，她總不想深究太多因果，只是，讓它們慢慢地淌，滲在枕頭裡面，再徐徐睡著。

　　搭上一如既往都擠迫的巴士，回到家，她的母親抱著她的女兒迎接她，她笑著跟她的母親介紹這新買來的兒童繪本，重覆那位銷售繪本Sales對她說的話：「對呀！這是一套教導孩子去認識『父母離婚』是什麼一回事的繪本，其實現今社會，離婚率非常高，可說是一個普遍的現象。所以，這些外國的專家就編寫了這一套繪本，目的是教導小朋友去認識離婚後的家庭與爸爸媽媽，以及一些…其他人的身份，讓他們明白父母離婚並不是一件壞事，父母仍是很愛他們的！」她看到她母親的眼神帶著懷疑，自她離婚後，這眼神時常在各人的眼裡出現，顯然，大家對她做的決定，都沒有什麼信心。「而且，當中還教導小朋友去認識英文單字及簡單數學加減法…」「總之，這套書對囡囡是好的！麻煩你每天都給她看看啦！」「我上班的時候，一定要幫忙我給她看呀！」

　　晚上，她拆開盒子，拿出繪本，抱起囡囡，跟她一頁一頁地看，一頁一頁地讀。不過，囡囡的專注力有限，眼睛永遠不會只停留在書頁，總會看東望西，她耐心地跟囡囡說：「看書書啦！」她將手指指在書頁上，「囡囡，看看這幅圖畫！」這是一對新人走出教堂的圖片。「囡囡，聽我說，爸爸媽媽即使離婚，我們還是你的爸爸媽媽，如果爸爸再婚，他的新妻子…」聲音有點啞咽。「就會成為你的繼母。」她發現囡囡的眼睛早已被房間某一處的光線或物件或塵埃吸引住，她繼續耐心地跟囡囡說：「你的繼母，就是那個姨姨啦！你都沒有見過她，她竟然成為了你的繼母…」囡囡開始有點不耐煩，發出咦咦唔唔的聲音。「囡囡，」突然，很多沉在內心深處的事情，似是翻了一個大浪捲了上來。那天，他跟她說他不再愛她，他愛上另一個女人，他要離開她。一切，像是來得突然。可是，他說，這一切，在她懷孕的時候，已經發生。「這個繼母，是破壞我們家庭，搶走你爸爸的壞女人！」囡囡開始發出哭啼聲，她像是聽不到似的。他離開的第一個晚上，面對著冷清的雙人床，她曾試過打開窗戶，想著，就從這二十九樓跳下去，但，一看到她這個熟睡的女兒，想到女兒現在，已沒有了爸爸，難道再要她沒有媽媽嗎？「她不配做你的繼母！」囡囡的哭啼聲吸引了她母親走來。母親說，囡囡不想看就不要迫她！

　　也許，囡囡其實一早明白她的爸爸媽媽分開的事實，所以，她的眼神，永遠都是處之泰然；或者，她大部份成長過程中，爸爸都不在身邊，故，她的世界裡，無「爸爸」才是正常；還是，繪本，對她來說，現在只是一件沒有意義的物品。於是，這繪本，現在就淪為她練牙仔的一個工具，一個星期下來，她已咬壞了三個書角及一版內頁了。

　　「鈴…鈴…」她接了這一通電話，對面緊張的聲線，是她的母親，告訴她囡囡進了醫院。

　　她馬上向公司請了假，趕到醫院。她，打了一通電話給他。

　　他趕到，看到她坐在醫院的長椅上，走近，她抬起頭，雙眼均紅了一圈看著他，說：「囡囡在洗胃中…」她的淚又跑出來。「就是這繪本。」她從她的旁邊拿起，遞給他。「醫生叫我拿來做化驗…，我不敢…拿進去，我很怕…」她哭著，不自禁地擁到他的懷裡。「要不是我們離婚！根本！我不會買這繪本給她！」她哭著，將不想說的也說了。「也不會！不會進來這裡……洗胃！」她已控制不了自己，更不在意這裡是大庭廣眾的地方。看著他，說：「為什麼你要離開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離開我！我很害怕！為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電話響起，他卻沒有去接聽。

　　回想起來，她覺得，這是她唯一一次的勝利。

　　三個星期之後，囡囡出院。他送她們回家後，車子緩緩地沿著馬路離開了。

　　醫生將化驗完畢的繪本還給她。原本，她已毫不猶疑地往垃圾桶裡丟了。可是，最後，卻從垃圾桶中拾回，收藏在，一個別人找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