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客行18：焠煉進行曲(一)

　　在基隆廟口，結束了1988年歲末在幹訓班休假的這場突然聚會，進門已是清晨近八點！父母都已外出工作，家裡沒人，只有小黑狗興高彩烈地歡迎我！

　　打開衣櫃，把放在衣櫃裡的卡帶陸續取出，看著一整排古典音樂的卡帶。以及，那台愛華隨身聽。那台，以前黃昏高一上學期末，1985年初在火車上說的，小農夫，只要你當我的數學小老師當得好，我們在廟口附近看到的愛華隨身聽，我知道你很喜歡，我就出一半的錢，你也要存錢出一半的錢，一人一半，感情永遠都不會散。以後呢，這台隨身聽就陪你寫信，給我！我還會送你錄音帶聽，古典音樂的！我望著那台隨身聽，睹物思人，垂下淚來。打開一捲錄音帶，靜靜聆聽那曲莉亞公主配樂當作催眠曲。而收藏配樂，成為她過世後，我從來不說的秘密，至今也不知收藏了多少電影配樂了（數百或近千張了）。

莉亞公主 Princess Leia's Theme 1983 (From Star War:New Hope)
https://youtu.be/eyHOUMWw5_M

　　我傾聽著長笛聲的啟奏，思想瞬間拉到在火車車廂裡的對話。我記得她言及，自從我在秋天帶她到金山老家，第一次走進那如詩如畫的跳石海岸，她就想到家裡那卡帶裡，莉亞公主序曲那一幕，卡帶上寫著New Hope，原本她酷愛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曲，但自從童年在後山揭開了序幕，她就越來越愛那曲莉亞公主。因為，想不到小農夫，你老家有山有田，有清澈的小溪與溪中巨石。而且，還有梯田與後山，山裡有菜園果園，連竹筍園都有。更難得的是，還有一片無垠的日升月出之海，包羅萬象，一應俱全。所以，我自此不再悲愴(附註)，變成了莉亞公主。

　　我閉眼含淚，聆聽那曲莉亞公主催眠曲，彷彿進入初次帶她上後山的夢鄉。因為她說過，這曲莉亞公主全全詮釋她初次見識到海邊老家，在海邊青草地望海與看著老家景物的所有感受。而文學素養與音樂素養極佳的她，成了我的啟迪。她戲問，小農夫你說我是你的啟迪，我知道，頑皮的小孩都打開窗就跳出去玩，那你說句文雅的話來聽聽。於是，我說著：我的窗只淺淺一笑，世界就欲絕而生，因為我跳窗出去玩了！而她，在初次離開老家，上了回家的公車前，在我耳邊說了句：我對你老家的海浪聲，有一種依戀！你是自小就有那種依戀，我是第一次來就有那樣的感受。

The Danish National Symphony Orchestra (Live)
https://youtu.be/WT1T6BwojXI

　　靜靜地聽著莉亞公主配樂一曲，卻想起馬賽進行曲的片段。而由馬賽進行曲又聯想到，她曾在火車上，介紹過的一八一二序曲。就像個特別的音樂老師似的，喜孜孜地向我訴說，那序曲寫得有多麼棒！結構完整，寓意深遠，用各種樂器將一場戰役刻畫的無與倫比。而我把那炮聲想像成你老家的浪濤聲，由那巨大的浪聲取代。因為老家的浪聲有靈氣，總似情感的滿溢。我以為我不會有鄉愁，但我現在知悉，有了童年，就開啟了鄉愁的首頁。只是，我從沒想過，我的鄉愁會是從你家掀起第一頁。

1812序曲指南
https://youtu.be/f8UXHkw4QPY

　　在收假回楊梅師部的火車上，在車廂裡我想著，此刻身著軍裝的我，居然腦中一直想起她曾提過的戰爭音樂？從與她一起聽音樂時起，就是在火車上，她把耳機塞到我耳朵裡開起。於是，在火車上聽著隨身聽的記憶，成為心靈上一種移動式的至高無上的心靈享受。然後，思緒裡天外飛來一筆的是，她微笑詢問我，小農夫你覺得我說得對不對？柴可夫斯基，其實他真的是戰爭音樂的經典Pioneer。而這些回想，彷彿回音般瑩繞綿延，與火車在鐵軌上行進的固定聲響，相得益彰。

　　在師部幹訓班結束銜接教育，幹訓班在1989年的一二三自由日當日正式開訓，諷刺的是，從這天開始，時間上與身體上完全不自由，僅剩下睡眠時的心靈自由，可以殘喘。這兒受訓是領導統御以及體能，我總覺得彷彿被勞改般。而桃園地區楊梅台地，在冬日凜冽的北風吹拂，與故鄉冬日東北季風迎風面的跳石海岸冬日寒風，有過之卻無不及。我拋下所有自尊，心裡想著，我的身體可以任時間蹂躪，但夜半夢境，我仍有微光，足以閃耀。

　　不幸的是，才第一週下來，喉嚨在嘶吼下完全破嗓，每天最常去的地方，是師部五百障礙場與簡易靶場，那個師部的沙場，一陣強風襲來，整個訓練場場地就是漫天風沙。但一陣大雨下來，又是滿地泥濘。而不管天氣如何？終日又須置身其中，片刻不得閒。我想，這也許是漢子的養成教育吧，而非在老家後山嘻遊記的童年時光。

　　每日清晨五點半起床號起，五點五十分集合完畢，就開始在楊梅台地師部營區，奇怪的是，集合時僅穿著薄薄的綠色運動外套，長官說跑步不能穿太多，那樣跑不起不方便。我聯想到的卻是『輕裝簡從』四個字。只是那樣單薄的集合，一月寒風吹來，我又不是家鄉海邊的防風林，哪抵擋得住？師部營區跑一圈是兩公里遠，日出三圈日落三圈，確實是體力大考驗，也是意志力的考驗。

　　而長官的告誡也沒有錯，因為跑不到一圈，全身活絡起來，就開始冒汗。而且，速度一慢下來，就會覺得非常冷。豐富的體驗與感知會形成畫面，我在慢跑時，自身體的內在外在感受，在運動行進中開始回想。回想著故鄉海邊長堤，冬日裡應景的季風與雨季，與現今的日出日落三圈慢跑，形成韻味一致的強烈對比。一種無休無止盡的對比。一樣是一月底風中雨中的前進，只是不同的兩個極端是，一個有海浪伴奏，另一個現在，只有自己的步伐聲，如影隨形。

　　其實與其說是考驗，不如說是未曾經歷與能力不足，或是心裡先入為主，所以才有一種困難感。就好比在部隊裡洗冷水澡，全師除了煮菜的伙房有熱水，更何況是洗熱水澡。視異常為日常，久而久之就會成為一種習慣。就好像故鄉美景，置身其中，也是一種異常為日常。如何迅速改變習慣，甚至於創造習慣，成為心裡一個美麗的課題。其實那並不艱巨，只要改變心境，就會是另一種無邪的突破與享受。

　　對於出生在北海岸，在雨港基隆與金山北海岸成長的我而言，淋雨是極其平常的事。但在雨中跑步與出操，雨中部隊行進唱軍歌，再加上冬天台地上的北風吹拂，那就是件很嗆的事。隊長說部隊休年假前，全隊要行軍到太平里炮指部附近的靶場打靶一整天，但因為靶場距離師部約十五公里遠，來回將近三十公里，所以順便進行各式行軍訓練，就只是順便而已。主題還是訓練步槍歸零射擊，以便日後歸建帶兵。另外75公尺，175公尺，300公尺射擊成績列入評比。

　　當部隊經過師部大門，背著步槍，微雨中槍管都以塑膠套封住。我望著遠方厚重的層雲，彷彿身體不受自己控管，它暫時受值星官口令的支配，而我的心思轉換，既深且沉，而後，藏。換個心境即是一種扭轉，好似金庸在天龍八部筆下的姑蘇慕容家，最經典的斗轉星移。即使是，在雨中行軍，大平里靶場再怎麼遠，也幻化成一種節奏與旋律，如似在雨中一致的步伐，自成一種豐富下的，規模龐大且規律的，詩意。

　　而我穿梭其間，一如黃昏她在老家曾說的，有共鳴即有感情。只是，難以預料地是，我的共鳴，是來自於我這麼深的行進寂寞裡，交雜著，悲意與快意的完整融合。而人生中，第一次的行軍，就在雨中進行，目標是十五公里遠的太平里砲指部靶場。而腦海，在這樣一致的步伐聲中，居然想起那進行曲中，那由急促短弦創造出來行軍節奏。

　　我在行進中的雨聲，聆聽著雨落下的聲音，如同傾聽自己的心跳那般親切。第一次覺得雨，與老家以及雨港的雨的氣味不同。因為，在行進中的雨，多了行進中的氣勢，節奏，以及心中的旋律。

　　而我，卻在那冰冷的節奏中，初次感受到成長的喜悅。因為活生生，赤裸裸的雨，竟在我穿梭中，怎麼也走不出它的籠罩。我居然，在遠遠失去故鄉簑衣的屏障下，活生生地淋著雨，就在那樣一致的步伐裡，成就了人生中，第一次的雨中行軍。令我感覺，雨中的詩句，在歲末隆冬中，如似腳下每一個踏出的步伐，那般的冷峻與堅定。


John Williams 帝國進行曲 1980 
Imperial March (from “Star Wars”)
https://youtu.be/vsMWVW4xtwI

Solo 2023.03.12 酉時完筆

附註：悲愴交響曲
第6號交響曲 (柴可夫斯基)
是柴可夫斯基完成的最後一部b小調第6號交響曲（Op.74），一般稱為「悲愴」（法語：Pathétique），標題卻為《熱情》（俄語：Патетическая，羅馬語：Patetičeskaj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