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12-12 12:10:07日出貝殼

PEACH TREE IN BLOOM

我們認識的時候你二十六歲。轉學生,我的家族學友。深色衣著,腦後紮一個小馬尾,對世界有很多熱切的思考對自己有很多逼近死境的惶惑。

那時候,我們認識你,在外文系館旁的小階梯上,你說你可能活不過二十六歲,也許就這樣瘋狂地讓自己死了也不一定。

反正,反正我就是爛命一條阿。那時你說。不在乎,也在乎。

我對你的第一眼沒有明確的好惡。可是一起吃過一次飯之後,我便確定我喜歡你這個人。即使你明明非常黑色調,看起來非常沈重危險,即使你與世界背離與自己背離,可是我就是確定你是一個心靈非常純粹的人,所有的危險只指向自己的人。危險、熱切、頹唐、絕對、毀滅、純粹,一如你所深深喜愛的梵谷。

你抽很多的煙蓄亂亂的髮,但我確定你不會只是我的同學,因為我交定你這個朋友。

也許你的存在方式是我生命中一種存在但非常隱性的特質。所以,僅是吃一次飯,但在某種心靈層次上,我們幾乎沒有距離。天空陰陰的時候我們在教室裡上課,然後坐在聽課位置的我與坐在不聽課的角落的你像瘋了似的寫很多很多的紙條。你有一堆話要說,等你說完了,本來沒有話要說的我竟也在紙上細細佈滿快要飛起來的字--然後下課,你走回你的世界,我回到我的人群。

可是,那時候我們到底都說些什麼?我竟然一點印象也沒有呢。奇怪我們明明寫過很多紙條說過很多話,多到那些總是以為人類只能簡單劃成「有愛情所以熱切」和「冷漠因為沒有愛情」的人以為我們就要演出另一則八卦!我也以為我對你有很多記憶我們很知道某個層次的彼此,可是真奇怪,在失聯三年多後接到你的電話,除了記得你的聲音記得你的生命特質記得我們曾經非常熟稔過外,我竟然完全想不起更多的你了。

「該怎麼說呢。就是,你看明明我們這麼相熟要好,可是要我去回想以前的我們以前的你,我竟然只能想起一些小點小點,構不成面,連線都串不起來呢!你說這奇不奇怪,你…」

咖啡館的二樓我哇拉哇拉地還沒說完,你飛快的便插了話給了解答:「那是因為我都是以點的方式出現在學校阿!」一說完,你自己大笑倒進沙發裡,我和學姐晚了零點五秒。

其實這次你來,是因為打算要出國唸書了。曾經背離人群的你竟然要去英國念社會政策,非常堅持地就算貸款也沒關係地打算去念個一兩年然後回來,找一個地方作你的非營利性組織推動你很多很多的理想。像跳火坑一樣,你很清楚但你就是要跳要去闖去弄一身傷痕一身勳章。

「可是,你要知道,一群很有想法的人聚在一起會因為大家都太堅持自己的想法了而互相爭鬥呢,那你怎麼辦?」學姐知道你,就算你比我們年長也早在社會上闖蕩過,但學姐確定時間過去但你一定有某個部分永遠不會改變,比方對電腦一樣白痴之類的,她怕你有很多的理想和太多的勇氣與單純。

「你說,如果那樣,那怎麼辦?」

「怎麼辦?」你鬥志高昂,很認真又很不認真地,「那就幹架阿!」

聞言,我又完全沒有招架能力地笑倒了。果然是你阿!是你!

我在咖啡館裡一邊喝著甜甜的玫瑰奶茶,一邊在飛快地說著笑著中偷偷數著你身上那些永遠不會改變的部分有多少。而結果是很讓人欣慰的:多。

而且是很多。

比方午睡中被你的電話叫醒的我,迷糊中問你一句:「阿?那你現在人在哪裡?」你說在圖書館。「喔?在圖書館?」我有點狐疑,雖然這也可能是你。「對阿,我在圖書館外面抽煙。」賓果!!賓果!!一顆大綵球從天而降,爆出繽紛燦爛的紙花!

而在出國的托福考試裡,你遇到的作文題目是,如果要慶祝一個人,你要慶祝誰?用什麼方法慶祝?

你毫不遲疑的想到你愛死了的梵谷。

你說,你要慶祝梵谷。方法是,請整座城市的人在那一天裡,扮演他自己最想要達成的理想角色。比方一個整天和在泥地裡的農夫,他一輩子的夢想可能是當一個dancer。如果是這樣,那就請他在那一天,十分稱職地扮演他的dancer !

沒變阿,你果然沒變。當然我也是--因為我一如過去一如現在地,不用貪多,光聽你說到這裡我便已經兩眼發亮哇聲不斷了。

這次你來,還非常慎重地分別寫了聖誕卡給我和學姐。這是我今年收到的第一張聖誕卡。打開,當然不是什麼紅色綠色又是鈴鐺又是榭寄生的圖案;打開,是梵谷的畫作:PEACH TREE IN BLOOM。

也許就像這棵梵谷的樹
它會開花的 總會
我還在找合適的土壤讓它慢慢長大;雖然目前還沒有好的位置
它一定會在齷齪的土裡,找到它安身立命的所在

你寫著。

而我絕對相信。

在你出國之前,在一輩子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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