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文 / 荷塘詩韻

    牆上時鐘指著六點半，天逐漸暗了下來。節氣已經過了小雪，天暗得特別快，外頭的路燈也亮起來了。月茹慵懶地坐在客廳藤椅上，燙過的一頭捲髮欠缺梳理，顯得有些雜亂，眼神有些恍惚，內心鬱悶，有些個軟弱無力，筋脈不順體虛，總說就是無精打采。天候轉涼，東北季風起，冷風從窗戶縫隙竄進來，月茹拉緊外衣領子，順手將一條米色圍巾把脖子裹緊，人到風燭殘年，病痛多，吃著坊間買來的成藥，身體仍時好時壞。

    月茹是疼惜自己的，自從嫁入林家，連生兩個女兒，婆婆自始至終就沒給過好臉色，第一胎還有幫忙坐月子，儘管不是十分情願，懷第二胎時到七個月，醫生宣布又是女娃兒，婆婆逢人便說就知道生不出個有卵葩的，看來要抱孫子是沒指望了。月茹很難過的是生男生女豈是自己一個人能決定的啊？重男輕女是一副手鐐腳銬，足以綁死一個女人。還沒出嫁前，娘家經濟十分拮据，但一家子省吃儉用，總也還過得去。父親得了急症過世，少了經濟支柱，家道也就中落了。月茹長得幾分姿色，媒婆上門說親，母親也覺得女大不中留，男方看起來也一表人才，也就點頭同意。家境清寒，也沒什麼嫁妝，好在親家也說不在意，哪裡知道所謂不在意是嘴上說說，後來婆婆總是逢人便說:「窮到鬼都要掠去了，一點體面的嫁妝也沒有，連金戒子首飾都還是我們男方備好充場面的。」這種尷尬的事說一回還好，像數來寶一樣每天掛在嘴上，分明就是打內心瞧不起，哪是不在意啊？都說人心隔肚皮，反正已經娶進門了，孩子也出世了，月茹也只能這耳進，那耳出，充耳不聞了。已經忘了有多少次夜深人靜，躲在棉被裡偷偷拭著淚水。

進了林家，屬於媳婦兒的角色扮演，月茹從來不敢偷懶，只是得不到婆婆歡心也是事實，久了，默默承受也認了。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先生阿清跑業務的，早出晚歸，大約是結婚第五年吧，小女兒才兩歲多，一天夜裡回家的路上撞上一輛大貨車，天雨路滑，路人發現幫忙叫救護車送醫，還沒到醫院就沒了氣息。消息傳來，月茹當場暈了過去，喪事辦完，婆婆從此雪上加霜寒著一張臉，每一句話都充滿怨恨酸苦，婆婆失去兒子，她失去丈夫，而她還年輕，接下來的日子怎麼過，她的傷心與苦悶絕對不會少於婆婆啊。

第二年大年初一，莫名其妙來了一個媒婆，登門說要幫月茹再找一門親事。大過年的，其實犯了禁忌，月茹婆婆氣得沒好聲好氣下逐客令，等媒婆走了，沒好聲沒好氣轉頭對媳婦兒說：「你如果要再嫁人，那兩個女兒就一併帶走，田產一毛都甭想，如果你不再嫁，守著兩個孩子，林家不會虧待你。」當晚月茹哭紅了眼睛，其實婆婆的心意，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花樣年華，兩個女兒從牙牙學語到入小學國中，白天的辛勞，夜裡的孤寂，打落牙齒和血吞，還真無語問蒼天。生不出兒子，好似莫大罪過，月茹感到悲愴，但婆婆是不會體諒的，儘管平日餐桌上廚藝也是很努力求變化，做任何事，也十分盡心，但婆婆從未讚美過一句。月茹只能無聲存在。人海茫茫，赤貧的娘家，母親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嫁雞隨雞。夫死從子，無子，當然就守著女兒。傳統是個大枷鎖，牢牢綑住她的軀殼及靈魂。相較於婆婆的強勢及冷漠，公公則是心疼，卻也只能默默關心。公公喜歡養蘭，也愛泡茶，蘭花的品種繁複，照料費神，待在花園可以耗上半天不說一句話，沉浸之餘也怡心養性，卻也不免落寞，這一切月茹都看在眼裡，所以為公公泡茶時，也會偶而陪著聊天。茶道也是生活，月茹十分感激公公的疼惜，那是長輩對晚輩的關愛。所以當公公從病危到過世不過幾個月時間，最是不捨的除了婆婆，當媳婦兒的月茹也頻頻拭淚。月茹哭今生今世再也不會有人問他吃飽了沒？身體不舒服有去看醫生嗎？內心的荒涼與岑寂，月茹很努力試著去跨越生命中一場又一場的雨季。唯有扎根，站穩腳步，成為一棵樹，才有可能迎向未來不可知的風雨。

歲月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獸，哪裡知道老伴不在的婆婆逐漸走向失智境地。明明吃過飯了，會吵著說還沒用餐，已經洗過澡了，會生氣說全身這麼髒還不幫她沐浴。更糟的是出了門會忘了回家的路，好幾回是村人幫忙帶回的。安養院當然沒有家裡舒適，但是卻也是最後不得不的安頓，畢竟二十四小時有人照料，至少安全無虞。此刻的月茹也老了，小鎮的街景依舊，有些老舊傾圮的屋宇已被拆除，改建成商店街，經濟在變遷，人也隨時間大搬風慢慢頹廢了。嫁在隔壁鎮上的大女兒下了班，拎了好吃的披薩還有一些補品來探望，寬慰母親好好養病。都說幸福的婚姻可遇不可求，女兒很幸運嫁了個好先生，薪火相傳也開枝散葉，結子成蔭，生活有了改善。月茹內心是這麼想的，荒蕪命運歷經歲月淘洗，雖然無法扭轉自己，卻也因為奮力向前開荒拓土，不再是荒天漠地，晚年生命的天空終於逐漸褪去疲憊，溫馨向前移動。

有荷 32 期 愛分享 專欄  2019. 6. 20 

感謝喜菡文學網 提供圖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