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五)
本週的出差是一大難關,而且是人和的問題,搞得我好焦慮,所以繼續上供品,祈求各方保祐我本週工作順利。
──
當時王小石和溫柔與其他一票人去的寺廟在城外,去年初夏白愁飛將金風細雨的大權交還給他後,唐寶牛和方恨少惹出個冒犯天威的案子,原本開心與他們共度端午的王小石,為了老夥伴闖出的大禍,不得不四處奔走,送他們出城避風頭。出了城他們暫時歇腳,等候城中消息的地方,便是那座六龍寺。
在城外的六龍寺是佛教寺院,佔地頗廣,雖然僅供奉釋迦牟尼,但主殿之外有不少伽藍,另有供香客住宿的精舍、紀念的塔頭。一如盛京城內的建國安業寺,寺中的廣場每月幾天開放,供人舉辦市集。有別於盛京城內的寺院,除開市集日,六龍寺平時往來的人不多,許是主持對宗教的態度偏於修行,許是佛教比道教更出世,所以一般人不愛來,更或許因為管理的監事是個看破紅塵的道上人,這裡多少兼有避難所的功能。
溫柔和雷純上這裡來,不免讓人懷疑六分半是否對六龍寺有興趣,當時出現的貓不定是引走溫柔注意力的紅鲱魚。不過六龍寺監事的度牒是諸葛小花講情取得,六分半想插手這裡,恐怕也不容易。
副駕駛座上的白愁飛一路上安靜打盹,下車後沒有纏著討抱,仗著現在不是人,蘇夢枕跨過方丈門檻的當兒,從盤龍柱幾個蹎足上了屋樑──完全看不出左腿受傷,雪白蓬鬆的尾巴沒幾秒便消失在屋樑後。
也許變成貓,對受傷的白愁飛而言不是壞事,兩條腿的人如一條腿受傷,通常行動不便,而四隻腳行走的動物用三隻腳仍能活蹦亂跳。
入秋後,寺內的林木鍍上金黃與紅銅,沙沙的林葉婆娑聲比梵唱更響,掃落葉是僧人每天的修行,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秋風冷蕭,刮削些許落葉,一併帶著爐中的檀香遠播,氣味自成結界立場,隱隱分出內外,寧定在紅塵世俗中騷動的心。寺廟的遊客聚集在塔頭旁的廣場,那邊有樹有池子,是市集日架設棚子攤位的地方,孩子嬉鬧著,成人三三兩兩在不遠處遠望閒聊,有些帶著相機,在各伽藍間遊走,東拍西照。
蘇夢枕彷彿慕建築而來的觀光客,在寺院中遊走,卻腳步堅定如寺廟中人,怡怡然穿過遊客止步的般若門。六龍寺的東序西序擔當一應俱全,僧人不少,恪守自耕自食,此時在田間勞動,因此廟裡不聞梵唱,偶爾廊上僧人與他擦身而過,似乎不認為他在此有何不對,也無人招呼過問。
深褐色的長廊裡,一隻白色長毛貓蜷伏在太師椅上,瞇眼入定般不動如山。
那不是白愁飛,為了清潔和避免細毛紛飛,蘇夢枕每天幫著梳毛,照著那愛漂亮愛形象的二弟意願,用兩種梳子把雪色長毛梳得柔順亮麗。眼前的長毛貓毛色不像白愁飛那般亮麗蓬鬆,長度也不一樣。
白愁飛去哪裡?
轉過伽藍,位於寺廟側邊的精舍以一道圓拱門和矮竹籬隔開內外,裡邊院落又分了幾重。當初王小石帶著方恨少和唐寶牛等人在此避風頭,約莫是住在這裡,溫柔、章璇和何小河幾位女性住到不遠處的會館,旁邊有通往另處伽藍的山路,山路通往田地或墓地,沒進鬱鬱蔥蔥的山林間,是風聲鶴唳的亡命者暫留避風頭的好去處。
到這裡要追查什麼?他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麼,但曉得若這裡是問題點,事情總會找過來,再不濟,這裡是道上人避難的轉運站,道上人出現在此,知客總會出面接待,屆時也能打聽。他不擅長實地探勘,要出門必有確定的目的。到六龍寺更像是出來散步,同王小石所言,與白愁飛出來走走。雖然山寺適合讓動物閒逛,但白愁飛寧可上大街,張狂地招搖過市──錦衣不夜行是一貫的行事指標。
山寺沒有可炫耀、索注目的對象,感覺了然無趣的白愁飛很快會過來找他。
白愁飛去哪了?蘇夢枕有些煩躁地想。
有別於車道繞行山腰,寺後修砌整齊的平寬階梯巨蟒般在林間緩緩爬行。山路上人煙稀少,偶然出現的零星遊客,每個都拿著短炮般的相機,依著山鳥啼鳴移動鏡頭的方向。平框的階梯不為遊客設置,是為了那些挑著扁擔或貨物,或者扛著棺木或骨灰罈的工人們設置。岔開的山路通往林間的田地和墓地,幾處平台整地出來,安放了石桌石椅,旁邊有個半滿的大竹簍,裡邊盡是顏色鮮麗、與景致不符的觀光垃圾。
越往前行,被秋葉收束的天空越來越窄,彷彿循溪所見的涓涓細流。幾個轉彎,後邊人為聲響全然消失,秋日霜冷的氣息頓時從穿過陰暗林間的風中透出,冰冷的涼意在呼吸間侵入體內,將體內的煩躁與不適驅趕到身體末端,混濁的思緒被稀釋到近乎透明,風過林間的沙沙聲響撫挲著心頭,寧定心思。
他能想像王小石在這裡散步,考慮要下一步如何進行,接著在寺院裡悶煩的溫柔,跑到這裡興風作浪,據說拿了串響炮鬧得飛禽走獸亂飛慘叫,連小石頭都要同情埋伏在此、被響炮亂炸又不能作聲不能動彈的追兵,對於方應看埋伏在左近也略表同情──溫柔鬧起來實在折騰人。這條山徑前行十幾分鐘就接上車道,抵達另一處伽藍,一整段彎彎曲曲又不斷有分岔路,還有
眼前兩人個子、氣質極度相似,像雙胞胎,細看眉宇便知他們沒有血緣關係,輪廓全然不同,打扮像是寺裡的雜役,膚色因為勞作而黝黑,粗厚長著老繭的手猶如鋼鉗,警戒的眼神緊盯著闖入者。
蘇夢枕臉上一貫的無表情,原本充作登山手杖的紅袖又回到原本禮儀手杖的位置。
一方不是主動開口的個性,一方抱持定見,短暫的僵持,右邊的男子突地出手,老虎鉗的大掌抓來。蘇夢枕一閃身,杖尖如鞭敲在腕關節上,以劇痛逼退來勢。另名男子接著撲上,摔角選手般意圖攔腰束縛,畢竟相較於兩人如參天古木的身形,蘇夢枕瘦得像竹子,體重也不重,被箝制住便難以脫身。蘇夢枕知道自己在近身戰中的缺點,除了閃躲,手杖長度便是阻絕對方近身的結界圈,在移身滑開彼此距離的同時,手杖甩敲在對方的後頸,讓對方失去意識。
在他轉身面對原本被逼退的男子時,眼角飄過雪色影子。
長毛白貓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往前方山路跑去。
「二……」第二個音節上了喉嚨卻沒出口,怎麼稱呼都彆扭。喂?二弟?白愁飛?大白菜?那隻貓?喊了對方不回應該如何?廟裡還有另一隻白貓,會不是錯認?
煩躁讓蘇夢枕的動作更快,移肩閃躲抓拿的手,杖尖在膝下、身側、鎖骨三下重敲,眼睛忙著找尋那隻白貓竄往哪個方向,鞋尖往哀鳴倒下的男子太陽穴上輕踢,確定昏厥後便飛身追去。
白貓在山徑上跑,彷彿一團雪球咕嚕嚕滾下坡,聽到後邊的腳步聲,不似一般受驚嚇的動物無章法地亂竄,步伐確定,速度不快不慢,和身後人保持
在林間跑了約百公尺彎彎曲曲山路,出了小林子,陰沉的陽光忽落,石徑路彎往一處山腰,山坡凹處側對西面的山路盡頭,出現設有木欄杆的階梯,一位僧人正好步下。貓沒有停步也沒有減速,彷彿清楚環境,跑到底一竄一跳上了木欄杆頂,理所當然般在走下階梯的僧人旁邊坐下,宛如扶手頂端的石獅雕像。
僧人在樓梯底停步,轉頭看看扶手上自顧自舔毛的白貓,再打量停步的來人。「施主的貓?」
「我認錯了。」追趕時只能看到相似的白色長毛背影,現在能辨識出有如雕像般坐著的白貓臉比較扁,整張臉比較渾圓,胖嘟嘟的可愛,不似白愁飛俊秀。
「施主在找貓?」
「不是。」也許白愁飛已經回到車邊,坐在車頂上,不耐煩地等他回去。
「施主追著他,找的是什麼?」
「不找什麼。」
眼前的僧人年紀相當大,留著細長的白髭,下巴的鬍子修短,長著老人斑的臉讓人想到斑駁的岩石,和林間風景相當合襯,黑色的緇衣讓他沒進了風景。僧人的表情很平和,但讓人連想到山精石怪。若王小石是溫潤的白鵝卵石,老人就是山裡長了綠苔又附上薄霜的怪石。
「這隻貓沒有避開您,他認識您。」
「貓,不是認識誰就跟誰熟,有說貓就像人,是自己的主人。」僧人望著身旁的貓,那隻貓縮成一團白饅頭,彷彿半醒半寐。「廟裡養貓是為了抓老鼠,不能餵貓,否則貓不抓老鼠。但貓從其他地方得到食物,抓老鼠是為了興趣。」老人發出愉快的笑聲,「貓折磨老鼠,老鼠淒厲的哀鳴,到底該阻止貓?還是讓貓阻止老鼠?還是捂耳佯裝不知?施主以為如何?」
「貓抓鼠是磨練狩獵的技巧,人賦與其意義,才有救與不救的困難。」
「雖然探究人為何以嘴巴咬著樹,不先將之救下,也無法探得究竟。」
「教義問答?」
「抱歉,這裡的人念經念得煩了,會到這裡和我聊天。」怪石般的臉上嶄露笑容的速度很慢,彷彿岩石龜裂,能聽見岩屑窣窣下落。
「我在岔路上遇上兩個人,他們是閣下的行者?」沒有官方所發的度牒,還不能出家的修行者,會跟隨寺廟裡的和尚,做為徒弟或者侍僧,有的也擔任雜役。如果是慣見道上人的六龍寺僧人,不會一句都不問便動手。
「那是貧僧的行者。他們受傷嗎?」
「只是昏厥。」
「啊,因為上次的事情,所以他們特別警戒不是賞鳥客的人。抱歉驚擾了施主。」
「上次的事情,是指去年初夏發生的事?」
「初夏的荷花鑽出爛泥,想蒐集繞池的石頭。」
老人的比喻有些逗趣,也說明他直接或間接知曉在山裡的爭執。當時葉神油一行人奉命追殺王小石,在此埋伏,發生林間的打鬥。王小石沒有提到在林間有遇到其它人,可以合理推斷葉神油和其它人埋伏在此,放倒了這裡的兩個行者,導致今日兩人發現走進來、非賞鳥客的陌生人,便懷疑是威脅。「當時還有其他人驚擾此地。」
「這裡會有身上帶著殺氣的人。如何分辨威脅,是他們要學習的。」
欄杆上的貓打了個很大哈欠,舔了舔嘴,認為眼前的對話很無聊,起身在木扶手上拉長身軀,伸了懶腰,露出尖牙打了哈欠,跳下地,悠悠哉哉地經過蘇夢枕腳邊,往來時路走去。
「施主不追?」
「那不是我的貓。」
「或許是,或許不是。」老人露出傾聽的模樣,似乎藉由風聲確定左近情況,接著開口:「施主到六龍寺想找尋什麼?不會是找貓。」
「找,人化貓的原因。」將來的目的說出口,心頭清明許多。因為多病讓父母親到處求神問佛,自己身兼家鄉的巫者長老,對這類山靈古怪的事情見怪不怪,但在盛京,與山野全然不同的時空,化貓的問題難以對不相干的旁人出口。在山林間,在眼前像是岩石精怪的老人面前,這個問題變得稀鬆平常。
老人也不認為對方的問題超乎現實,提出的問題很實際:「那對施主造成困擾嗎?」
蘇夢枕沒有馬上回答。
他們的生活是各過各,大部分是白愁飛湊過來,一起吃飯,一起散步,偶爾各自出門,不會相互干涉過問,晚上白愁飛會擠床睡,想討點甜頭或者做愛。變成貓之後,依舊故我的窩在一邊或霸占膝頭。蘇夢枕起身,他會乖乖地下到地面;蘇夢枕在椅上落坐,貓就賴在他的腿上。就寢時跟著爬上床,貓相對於人小,不至於像人一樣巴上,不是在棉被上打盹,就是靠著他的頭頂睡,大概沒到發情期,總之不曾鑽到棉被裡做一些讓床主想攆出去的事。
沒有困擾,是否代表對他而言,白愁飛跟一隻貓並無二致?
「既然沒有困擾,順勢而為也無妨吧?」
「但他不想。」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變成一隻貓,最不愉快的是白愁飛,急著變回原樣的也該是白愁飛,但蘇夢枕總覺得白愁飛似乎沒有特別在意這件事情,或者,他看不出白愁飛在意這件事情。
白愁飛有在意這事情?還是自己認為白愁飛在意?
「這不是教義問答。」
「當然,施主明白自己的能耐。」老人偏著頭,聽著風中的聲響。「風雨成偉廈,七殺成長考,施主知道自己的能耐。」
「我從未希望。」
「或者從未承認。任由己意豢養、野放。他心甘情願,施主無須在意。」
「終歸是因為我?」
「所以,施主困擾嗎?」
遠處出現細碎的腳步聲,兩名行者從後出現,警戒的姿態在看到師父的態度後,放鬆了神態,如同一般的行者,畢恭畢敬地隨侍在老人身邊。老人說了一些其他的事情,邀他到一邊的石桌石椅落坐,讓行者取出接待的茶水。
這些彷彿快轉的影片,浮光掠影般匆匆在眼前晃過,無法記起細節,定下心神是走回座車邊,白愁飛所變成的大白貓正在擋風玻璃上窩著,在他走到車邊時睜眼看人,藍眼迷濛睏頓。
在意或是焦急於事無補,沒有找到原由,做什麼都是徒勞無功。
自己有認真的找尋原由?或者,其實不認為這是件要事?也許自己很希望白愁飛變成這樣?可以牢牢地控制,就算作亂,也能被一般人接受?
入秋近冬的林聲颯颯,掀起夾帶碎葉蕭索的氣流,蘇夢枕覺得很冷,想伸手將貓抱起來。無論是人或者貓,白愁飛一直都很溫暖,活生生、切身的慾望,帶著他的溫度激動沸騰。白愁飛曾自嘲自己的用處就是暖床,但有空調,何須熱水袋或電毯。
若是想要生命厚實的重量和溫度,是貓是人又何差異?
違逆對溫度的渴求,他沒有抱起貓,打開副駕駛座的門。「回去吧。」
白愁飛跳下車,依言跳上副駕駛座的位置,又窩成一團。
車裡的靜默彷彿將凝結的水,一點一滴地剝奪困於其中的生命氣息。明明開了音響,播放著平時開車時會聽的音樂;白愁飛與他同車不常與他交談,常是兩人聽音樂不說話,但蘇夢枕覺得當下車子裡太安靜,有些煩躁地把音樂切到廣播節目。
副駕駛座上的貓睜眼,似乎被機關槍似的廣播節目聲響驚醒,抬眼看了開車人,沒得到回應,頭轉到另邊,繼續打盹般不動。到家彷彿只是換個地方,下車走路,上樓梯,窩到蘇夢枕房間的長椅上,繼續好眠。